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大姨在我出生前已經嫁了王新塘的大財主王二老闆做了填房,外婆對大女婿很滿意,所以經常是住在他們家,很少到青河鄉我們家去住。一則是阿爸僅是一個「吃粉筆飯」的,家裡的房子破舊局促,她住不慣;二則是阿姆說話不像大姨那樣婉轉動聽,又不喜歡說張家長李家短,得不到外婆的喜歡,外婆總是歪著嘴對人家說:「我們的德貞呀,不過是嫁了個教書的,不曉得還神氣什麼,眼睛生在額角上的!比起我們德賢來,差遠了!唉,人各有福,看看德賢過的是什麼逍遙的日子!」

  外婆最偏愛的是小舅,可惜小舅是兄弟姊妹中最不成器的一個,小時不讀書,大了吃喝嫖賭,樣樣精。外婆無法,就找了一個媒婆去替他物色一個媳婦藉以管束一下小舅的心。誰知近村鄰鄉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點曉得小舅的劣行及外婆的刁難,縱使林家再有錢,也不肯把女兒嫁過來受罪。經過了一年左右的尋求,那個媒婆終於在裡山的一個莊稼人家找到了一個從小被他們收養的孤女,經過一番周折總算娶過來了。小舅母進門之後,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小舅居然十分安分守己,而且對小舅母很好。也難怪他,我們下一輩的都喜歡那個個子小小,不聲不響,笑起來臉上像是開滿了花的小女人。

  可惜天公不作美,她人好心好,就是不生小孩。小舅倒是不在意,但日子一久,外婆就漸漸的給她難堪起來,好多次,當著大家的面,長籲短歎地說:

  「唉,偏是我們德福命薄,娶了個開不出花來的老婆。」

  有時小舅聽不入耳,就頂她說,「那是我的事,要你急什麼?」

  外婆也不動氣,呼嚕嚕地吸了幾口煙,用吹熄了的紙撚,指著他的鼻子,半笑半惱地說:「你呀你的,還有規矩沒有?」

  她見這個挑撥的辦法沒有什麼效,就換了一種方式去作難小舅母。吃完了晚飯,當大家還散坐在客廳時,她會從貼身小布衫的口袋裡掏出點錢來給小舅,然後裝著不在意的說:

  「到外面找小兔的爸去喝一盅吧,不要袖著手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的,叫我看了心煩。」

  開始時小舅總是不肯的,只把錢收了卻不肯出去,在客堂裡稍坐了一下就偕小舅母回西廳去了。日子久了,他開始有點厭倦那種安逸平淡的生活起來,偶爾接過外婆手裡的錢,對小舅母說,「我去去就來。」就一撩袍子出門了。慢慢地他酒又喝出味道來了,與他的酒興一起來的,是他許多惡劣的老毛病:他不但在村裡樂到深夜才回家,而且回家時十次有九次是爛醉如泥的。小舅母從不出怨語,服侍他睡下,他嘔吐時又替他擦抹乾淨,替他換裡衣,到廚房去端醋酸湯替他解酒。

  有一次我和定基睡在他們後房,不知怎麼,小舅母沒有侍候好小舅,就挨一頓拳打腳踢,小舅母咬緊著牙根不哭出聲來,小舅嘔吐完畢,人清醒了,見小舅母這樣心甘情願的侍候他,就良心發現,抱著她大聲慟哭起來,小舅母也流滿了一臉的淚,卻又受他的感動,還要帶笑哄著他,叫他不要把孩子們-我們-吵醒了,把他哄得不哭了,兩人才歡歡喜喜的睡下。第二天小舅還是老樣子,一吃完晚飯就走了,把頭晚的誓言忘得 一乾二淨。

  這樣過了一些日子,他居然常常徹夜不歸,害得小舅母乾巴巴的急了一夜。第二日他蒼白著臉回來,怕她取鬧,就先發制人藉故和她吵,把她罵得差不多了,就掉身去睡他的覺,一睡就是一天,晚上吃過飯,在東廳一溜,就像鬼影子一樣不見了,要到第二天早晨才歸來。外婆裝聾作啞,一點都不過問。

  幾個月下來,不但把兩年來夫妻間和愛的關係完全毀滅,更把一個本來很瘦弱的小舅母磨得七分像鬼三分像人,除了一日三頓飯,根本不開口,挨了小舅的拳腳連呻吟聲都不響了,只是靜靜的淌著淚,等到實在忍無可忍時,才撐不住哭出聲來,那聲音也慘厲得不忍聽的。又有一次我進她的房正撞著她在這樣大哭,我心裡又急,又氣小舅,又不捨得她,就不顧一切去外婆處對她實說了。不料外婆瞪著我說:

  「哭什麼,又不少她吃的,又不少她穿的,還有什麼事好哭?她難道忘了自己是什麼出身?!哼!沒有見過,有什麼事叫她自己來對我說,這樣哭天哭地的把我們林家哭出什麼事來就找她算帳!」

  我真想沖著她的臉大叫:「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一個人不好!」但是想起家裡厚厚的教方及阿姆的臉,只好僵著脖子把話哽咽回去。

  過不久,小舅病倒了,外公外婆是不相信西醫的,所以不肯聽阿爸的話,顧自去找了中醫,開了方,配了幾帖中藥給他吃,吃了也不見好,卻也沒有轉壞,燒是退了,人還是病懨懨的。但外婆天天用燕窩木耳給他補養,還是下不了床。漸漸地抽上了鴉片,鴉片癮足了時,居然也下得床來,到大客廳和大家一起吃飯,談笑若常;煙癮沒有過足時,簡直像具骷髏帶了一個會轉動的眼鼻嘴耳的面具一樣,十分可怕;又像一條三天沒有啃到肉骨的瘦狗一樣,窮兇惡極,外公有點曉得他抽鴉片的事了,就要叫他來訓,但再三給外婆攔住了,說他身上有病,是情有可原的。

  外公到這時,也知道小舅是毫無希望的一個子弟,就把他整個放棄了,竟不大理睬他。外婆為了疼惜他,當然更不阻攔他抽,不知怎麼的,後來小舅母也染上了,兩人就整天躺在床上對抽,夫妻的感情,反而好得多,兩人有說有笑的顯得很愉快滿足。小舅母對晨昏定省的慣例也疏忽了,茶飯也少在外婆眼前侍候,推說身上不舒服,躲在房裡陪小舅。外婆知道了實情,鬧得天翻地覆,幾乎要把整個房子都吵塌了,一口咬定是她先抽上大煙,教給小舅。小舅母也不辯護就隨她去誣賴,不想外婆還不肯甘休,立時就把媒婆找來,好歹把小舅母逼出林家的門。

  她走的那天正好我們一家都在林家橋,看著她一手挽了一個白布小包袱,一手拿了一頂小花傘,強笑著向大家道別,嘴裡說:「家裡有人來,有事要我回去一趟,去去就來,去去就來。」聲音卻是哽咽著的,比哭還難聽。我受不了,跑上去拉住她,叫她不要走,她轉過身來,看著我和定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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