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寫在前面——

  昨夜夢回青河鄉,鄉景未改,只是家屋已坍,荒草丈高,坍牆碎石中,依稀分辨得出舊日的門庭,天井裡的花壇仍在,壇裡的枇杷樹早已死去,剩下一根枯黃的軀幹,斑斑鱗鱗,盡是蛀孔。野草生滿一壇,草堆裡,有亮晶晶的破鏡一角,彷佛記得,是美雲死前,在我家住時,阿姆給她一個菱形的鏡。看見鏡子,就如看見美雲那張淒麗絕色的臉,還看見自己往日的罪惡。

  手執破鏡,我癡癡地離開舊屋廢墟,走向青河邊,桐樹下,她的墳地。墳地亂草一片,已尋不到那塊小石碑:「林國一未婚妻——美雲之墓」。墓碑雖已堆在荒草裡,往事則一一浮上眼前,看青河無語長流,似見美雲眼裡盈盈的淚,及聽到她的:「定玉,我原不原諒你,你都會活下去的……」

  我長歎一聲,攬破鏡臨照;鏡中的臉,已被痛苦的條紋劃得找不出絲毫舊日的容貌,這就是我活下去所付出的代價啊!那麼這份她我之間的恩怨該如何計算呢!我不忍看這張被她以及被國一鄙棄的臉,就將一角破鏡拋入青河,河水啪的一聲,把我驚醒。

  夢醒後,被埋了無數年的舊事衝破我固封的心防,擊撞著我,要我再一次,再無數次地細嚼那段充滿了歡樂,但更充滿了悲苦的日子,以及她的死、國一的恨、祖善的毒、我的……我的……原諒我吧,美雲!

  §一

  「定玉,好了沒有?換件衣服嘛,又不是繡花!怎麼要這樣久?」阿姆〔注:母親〕站在樓梯腳,對我大聲叫著。

  「來啦,來啦!」我一面應,一面手忙腳亂的把皮鞋帶子結好。鞋子是阿爸上次回鄉帶來的,沒有穿過,有點緊。結好鞋帶,又忙把那一方黑布別在左手臂的袖子上,也來不及照鏡子,就連跑帶沖下了樓梯。阿姆的性子最急,要她等人她最光火。

  「搖籃在二門外等,走吧!」阿爸說。「定玉和定基跟我走路吧,德貞,你們可以坐得寬舒點。」

  「定玉不許走路!」阿姆說,「走三步,停兩步,什麼時候才到得了?你就是這樣,她要什麼都會答應。」

  阿爸朝我無奈地看看。我無奈地跟他們出二門,無奈地坐進搖籃裡。〔注:一種由兩個腳夫抬的長圓形的竹籃子〕。阿姆帶著小弟坐一頂,我和老傭人阿歪嫂坐一頂。我最恨坐搖籃,盤著腿,彎著腰,一點自由都沒有,但我又不敢違抗阿姆。我們兄妹三人都怕她,連阿爸都在小事上讓她三分。她性子急,脾氣躁,三句話沒有講完,我們還不聽的話,就要吃苦頭了。

  三個人中,哥哥定基一向斯文聽話,書又讀得好,最少挨打。小弟定梁還小,人又伶俐,見眼變色,更不挨打。我是女的,已經比哥哥小弟低了一級,不幸又頑皮異常,比定基定梁都刁利粗野,常常惹得阿姆「看得眼裡出火」,所以挨打最多。阿爸一年倒有八個月在上海教書,寒暑假回鄉,我仗著他對我的偏愛,多少可以逃避一點打罵。我有什麼要求,也趁他在家時一股腦兒提出來。但阿爸有時也愛莫能助,像今天這樣,我只好向阿歪嫂發氣。

  外婆家在林家橋,離我們的村莊約二十裡左右,她們的房子氣派很大,不像我們家,破屋落瓦的,連燕子都不願意來做窩。搖籃停在外婆家的大鐵門外,我們跟在阿爸後面進院子。過了院子,正對著大門的是中堂,平時關著的,這時雙門大開,披著黑袈裟的和尚正在咿哩嗚嚕念經,頭剃得光光的,像他們手裡的木魚一樣發著油亮,垂著肩,蓋著眼,繞著擺著靈位、供著四果、點著蠟燭的桌子踱方步。我高聲問阿姆他們嘴裡在咕嚕些什麼。

  阿姆橫我一眼,壓低著聲音:「不要亂嚷,他們在超度你小舅的靈魂上天。」

  我心裡有點疑疑惑惑的,像小舅那樣的壞胚子,是絕對要被打入地獄的,怎麼能憑幾個光頭和尚敲敲木魚嘴裡亂七八糟的囉嗦幾下就能把他送上天去呢?大人的想法有時簡單得比我們都不如!

  院子的兩面是兩個廳堂,連著中堂,形成一個凹形,兩廳對著院子的是兩排落地的大格玻璃窗,經常是擦得亮晶晶的,好幾次小梁以為那裡沒有玻璃,直沖過去,撞得頭破血流。進大門靠左手的是東廳,屬於外公外婆的;靠右手的是西廳,屬於大舅小舅的;中堂的後面是第二進屋,兩排臥房套房帶一個小天井,再靠後就是下人們住的,及廚房、柴房、雜間等。

  我們先到東廳見過了外公外婆,我和定基由大舅母領到中堂,在小舅的牌位前行了一個鞠躬,再回到東廳。

  外公很老了,大概有七十歲左右的樣子,頭髮鬍子像雪一樣白,不過我相信他年輕時一定不難看,至少比阿爸好看,因為他有一張天寬地厚的長方臉,一雙大而有威嚴的眼睛,鼻子很直,不像阿爸那樣鼻樑骨中間弓出來一塊,像駱駝的背那樣。他的皮膚比阿爸的還白嫩,阿姆說外公天天早晨一起來先喝一碗白木耳湯,喝了將近三十年了,怪不得呢!原來是黑炭的話也必定會喝白的,外公抽的是旱煙,用長的骨做的煙筒,煙嘴鑲著青玉,整根煙筒烏亮光滑,我們大家都喜歡撫弄它。

  和外公一比,外婆是一點樣子都沒有;生得又黑又小,臉上除了一張嘴還端正一點之外,別的部分都是不引人注意的。同時因為她黑,就給人一個兇惡的印象。她待人的確不甚和善,對我們這一代算是不錯的了。但是我們一看見她的樣子就不喜歡同她親近。

  她一共生了三男三女,有兩個沒有養大就夭折了,所以只剩下大姨、大舅、阿姆及小舅四個兒女,聽人說她一開始就對大姨和小舅偏愛,大舅性子比較遲鈍,阿姆的脾氣一向剛強,所以就比較不得外婆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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