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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5)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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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了些,改得並不使我擔憂。男人總是較理性冷靜,不會幻想,不過離開太久,總有些不習慣,慢慢會好的。只要我們的心沒有變,情沒有變,其他的改變都是不足道的。」 他的話無懈可擊,像從前開導我時一樣入情入理。他說話的態度也似往日一樣,寧靜鎮定,這帶回了一些我的自信,所以我提議找個靜處坐坐,我們要談的是這麼多。 下午的咖啡室很悄靜,可哥的顏色濃郁勝酒,在幽暗的角落裡,展先的眼神似又恢復了昔日懾人的光芒,櫃檯前的女侍,微垂著頭,在片刻午睡的甜蜜裡失去了自己。隔著欄杆,圓形的小庭裡有細巧的鳳尾,水缸裡有靈黠的金魚。雖然僅是一角天地,卻覺得它是美好無比。曾坐過紐約國際機場,豪華絕倫,以閃亮的圓玻璃為頂,以純毛的紅氈為地的咖啡室,曾看過費城杜龐公園裡世界各國的奇卉異花,曾在壯豪的大西洋邊渡過無數悄寂的午後,可是從不曾經驗過如此刻的安樂滿足。初見展先時的不滿與浮躁,只是因為我太疲倦了之故。此刻我相信,一切都會圓滿的。 我告訴展先大哥昨夜的話。他微帶一點悲意說: 「她沒有死。不過我們也沒有結婚。因為我及時發覺她對我不貞,我立時取消了一切。後來在香港遇見那個朋友問起她時,我大概心裡還在恨,所以說她已經死了,因為在我心裡,她的確死了。你大哥就信以為真。」 「怎麼?你難道不能原諒她?大哥說你們相愛了很久,很深。」 「每一個人都有他的法則。我認為男女相愛,真的相愛,必需忠於對方,身與心都要忠貞,不能有一點使對方覺得遺憾。那時候如果我與她結了婚,她會比我更不快樂,因為她知道我的脾氣。」 「可能是她不得已,或是一時的錯。」 他搖搖頭:「理由只是一張包住自己良心的黑紙。」 好似有一張黑紙包住了室外明亮的下午似的,我忽然覺得眼前變得十分黯淡。 「不過那是多少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柏宇不提,我根本不想對你說的。你剛剛說他現在不但贊成,而且要我們在臺北結婚?」 「唔。」 「不過我們不必要他出錢鋪張。這些年來,我省吃儉用,積了不少錢。我一直在想,萬一你回來,我也能供養你,萬一你不回來……」 我急切的問:「你怎麼打算?」 「你既然回來,當然就不用提它了。」 「你不妨說說看。」我央求著他。 「我打算像一筆交易似的娶一個年輕純潔的本省人,時下的小姐們,衣著裝扮美麗無比,但我不敢相信她們的身心與外表一樣,何況我也沒有心情與時間再談一次戀愛。這種婚姻比較簡單和保險,對我較合式。」 我試探地說:「但是你卻敢相信我?我一個人在紐約那種地方混了十年。」 他笑起來,露出那閃閃的金牙。「你在紐約混了十年,而再回到我這裡來,這個事實難道還不能說明你對我的情意嗎?」 我雖然沒有問他是否相信我對他的忠貞,但是這個問題一直梗在我心裡。吃了晚飯後,我提議去跳舞,他帶我去樂宮。跳舞時,有一個舞女親昵地拍拍他的肩,瞇著眼說:「展先,怎麼好久沒有來玩啦?阿寶好念你呢!」 他也不等我問,就說:「阿寶也是舞女,有時應酬上來玩,我總找她,她舞跳得好,人也和氣。」 他的手盡是汗,臉頰上也是濕的,貼著很不舒服,那身西裝的料子也粗糙十分,擦在身上,毛叢叢的刺人。我想起那個帶我去邁阿密度假的中年人,及與他共舞的事。他的西服永遠是柔軟貼身。風度,風度就像他手裡的打火機,琢磨得潤澤明亮,他的手從沒有冷汗,身上一直帶著些微香氣。我不由自己的把身體偏開了,展先那張冒著油與汗的臉對著我: 「怎麼,你不相信?我這十年來,除了應酬之外,從不曾與女人接觸過,我不會對你說謊的。」 我只好又靠過去。怎麼向他解釋這份複雜錯綜的心情?說謊的是我,不貞的也是我,而我卻覺得他樣樣不如我意。他太肥胖,他太愚騃,他又太瑣碎。他的金牙,他胸前多出來的肉,他手裡的冷汗,都使我煩厭。十年來他變得庸俗,雖然他的心與情都和以前一樣可愛。我呢?我像金色的錫紙裡包著的一塊玉色的年糕,年糕上有密密麻麻的黴點。金色耀眼,玉色迷心,展先很可能沒有看見黴點,很可能故作不見。等我們相處久了,我會看慣他的肥胖,也會習慣於他手心的冷汗,但是我是否會習慣於自己身上洗不盡 、擦不盡的黴點呢?「展先,我當然相信你,你一直是個正人君子。」 晚上他送我到旅舍,樓梯的轉角有一個長鏡,鏡子裡使龐大的他穿在窄小的西裝裡,必是好幾年前的舊衣了。我的是紫色的舞衣,露在舞衣外,被黃油牛奶塗抹得圓潤的腿與手臂。他說: 「我這樣配不上你,柏琴,我擔心你會後悔的,也許我們緩一緩再說。」 我急急地把他拖開,拉他進我的房裡,想把他留下來。 他帶點不安,又帶點興奮地笑著,露出那兩顆金牙。「那就不要緩了。但也不要這樣急,十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幾天了,是不是?」 他走了。 我當夜回臺北。反正要失眠,不如在火車上過夜。本想留信給他解釋一切的,但實在無從講起。我一直以為千里迢迢回來尋找他,其實是尋找十年前的自己,一直以為想念的是他,其實也是想那個幼稚的自己,一直以為回來後才有真正的幸福,其實幸福隨著我出國,已失落在海洋。那時他該留我,而我更不該走的。所幸他積了不少錢,足夠他做成那個交易,然後他會安靜靜過他小公務員的日子。我呢? 我下了火車,先到旅運社去訂了飛機票,然後再回家,大哥倒是好對付,他至少有了大嫂。可憐魯媽,我這次一走,再也不會回來了。門口的水溝邊有一小童在徘徊,不知是否在尋找那只小紙船?很想上前對他說,再造一個船吧,失去的怎麼尋得回來?於是聯想到:為什麼再失去的日子裡找尋自己?應該在未來的日子中塑造一個新的人。按門鈴時,心情稍稍開朗了點,雖然覺得難以向魯媽啟口,我又要遠行的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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