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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4)


  「你們沒有通信?」

  「很少。不過我有他的地址,如果你要找他。」

  「不找他我為什麼來?」

  「唉,二妹!」他嗟歎著。兩手把玩著煙斗的柄。「曉得你這樣固執我根本就用不著送你出去。幸虧你得了學位,也學到了許多別的東西,不然,真划不來。」

  我學到了什麼?學到了冷酷、世俗以及十年前想像不到的現實。

  「現在你曉得我的固執,該不會再為難我了吧?」

  「不了,你現在已經是個大人了,我沒有理由為難你。」

  「大哥,你當初不贊成,不僅僅是為了我太年輕,一定還有有其他的原因,對不對?」

  他把煙斗叼在嘴裡,沒有吸,又取出來。「我們在輔大時同時追一個女孩子,後來他追到了。他們快結婚時,我離開北平。」

  我把茉莉花一朵一朵的細嚼著,嚼得只剩僵硬的一條。大哥為了私恨,把我如花的十年扼死,我至少可以在幾朵無知的小花上,稍泄我對大哥驟來的憤懣。「但是他並沒有結婚,他親口對我說的。」

  「我當時不相信。你走後香港來了一個舊時的朋友,告訴我她在結婚前一星期,死了。為什麼展先當時不肯告訴我,要不然……」

  「他告訴了你,你是否會相信?相信了,是否就會原諒他,讓我與他結婚?」

  「即使沒有這些私人的不快,我當時也不會贊成的,那時你畢竟還小。」

  「是我還小,還是你自己那時沒有物件?」

  他張開嘴,煙斗險些掉落。

  「大哥,你剛剛不是說我學了不少東西嗎?這就是我學到的一種——不再天真。你當時是嫉妒我,對不對?不過你也不要難過,大哥,這也是人之常情,我看見你有了大嫂,還不是有點不受用。」

  他忽然站起來走進臥房,回來時拿了張字條:「這是展先的地址,二妹,如果你們彼此沒有問題,回到臺北來結婚,我好好替你辦一下。我對展先,也十分慚愧,當時他逕自和你結婚,我也實在沒有辦法阻止的。我那次打電話去,要他慫恿你出國,他一口就答應了,這是他比我偉大的地方,這些年,如果他真的還在等你,真也虧他。你們沒有通信?」

  我搖搖頭,忽然搖落了一襟的淚。紅衣上,許多小黑點,像是幹了的血。「也許他已經結了婚。」

  「他不會的。」他決然的說。「我想他決不會的。」

  展先沒有結婚,卻是走了樣,與我心壁上的人像有點不同了。他胖多了,原來用幾筆直線勾出來的輪廓變彎了,像一個吹足了十分之八的氣球,一個軟軟的長圓。額上皺紋擠走了當日的明亮,過久的期待也剝掉了眼裡攝人的光芒,削薄的唇裡嵌進了肥肉,閃閃的兩道金光代替了從前微露的門牙,頭上油亮的一塊就是十年前長了頭髮的地方。肥胖帶來了一種意想不到的愚騃。我呆立在他面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笨拙的畫家,還是造物者為了懲罰我十年的荒唐,給我開了一個惡毒的玩笑?瞬息我心裡塞滿了叛逆的憤怒;玩笑可以當真,即使是笨把的畫家,也會珍藏自己筆下的畫。

  我搶上一步,拉住他的衣袖:「我回來了。這些年你怎麼過的?怎麼信也不給我一封?」

  「你生了氣走的,我怎麼敢給你寫信呢?進來坐,進來坐,我曉得你會來的,還把房間收拾一下。」

  收拾過的房間是一間六個榻榻米的小屋,屋中空無一物,只有房中央一個矮桌,他兩腿一屈,坐在桌前,胸前吊出一大堆肉來。我身不由主地說:

  「走吧,我們到外面走走。」

  他順從地帶我走出那個破落的獨身宿舍,然後才說:「我倒是叫下女添了菜,算是招待你。」

  「我們在外面吃。」

  「何必呢?又貴又不好。宿舍裡我繳了伙食費的,而且張嫂的菜味道不錯。」

  我憤怒地站在街中央。「展先!我不遠千里趕回來,為的是什麼?你怎麼盡和我說這些無聊的事?連一句想念的話都沒有,也沒有問問我這十年是怎麼過的?」

  他凝重的站在我對面,艱難的說:「想念的話,現在還說它做什麼?你那十年怎麼過的,以及我的日子怎麼挨的,更何必提呢?我們都沒有結婚,這個事實不是代替了一切嗎?唯其我們的心意,彼此都明白,我才同你談這些瑣碎的話。瑣碎的事,是現實的生活,我以為你現在總該知道了。」

  我啞口無言。他挽著我的手臂,帶我進一個飯館,飯館門口吊著的肉塊上,黑烏烏的落滿了蒼蠅,我唬了一大跳,縮腳不前。他拉我一把,進入店裡,等坐定了,才說:

  「你放心好了,這十年我還不曾生過病,身體也比以前好。你在乾淨的國家裡過了這許多年,怎麼反而瘦了?」

  我又煩躁起來:「展先,不要幼稚好不好?」

  他用筷子指指我的鼻尖:「你幼稚,還是我?對你說,人固然要變,要改,但是一定要保留一些原來的面目。」

  面來了,他沒有等我動箸,就唏哩呼嚕的吃起來,嘴裡還包著面時,就說:「吃啊,冷了還有什麼味道?」

  我頹然放下筷子。「展先,你從前不是這樣的,怎麼變了這許多?還來批評我,你和從前完全不同了。」

  他不答理,自顧吃面,直到把碗裡的湯索索喝完,抓起桌上的手巾,毫不遲延的往嘴上抹,然後順手拿起牙籤,張著嘴,剔起牙齒來。剔完了,才心平氣和的說:「柏琴,我並沒有變,一點也沒有。只是你把我美化了,現在的只與被你美化的我稍有出入而已,等你和我處了一陣,你就會對我習慣的。」

  我心裡慌亂,而且異樣的空虛,意識到什麼。於是我抓住他那雙手:「展先,真的是這樣的嗎?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改了很多很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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