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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了一地的玻璃球(1)


  她坐在靜心樓玻璃門內長椅上,將手裡的檀香扇子不時的開了又合,合了又開。扇尾古銅色的圓環上系著一排緋紅的絲穗,在她玉色的旗袍上迅速的流動。白衣侍者不時踱到她面前來,想問她什麼,卻又默默的踱開了。她沒有仰頭看,只把眼睛死盯著門外的馬路。馬路上燒著正午的太陽,她幾乎可以看見那層薄薄的火焰。紅的計程車,白的襯衫,花綢的小洋傘,黑的太陽眼鏡,在火焰下波動。那邊電影廣告版上赤裸的大腿直直地伸到人們的頭上,不管一切的享受著太陽浴。他還沒有來。她的眼角可以看到對面桌上坐著的男人;對她望著還不算,還對她張大了嘴嚼著一包油黑的食物。好像他聽得見她肚裡饑餓的叫聲似的。其實她在家裡吃過一片麵包來的。她是神經質的胃,一緊張就會餓;不是空胃的餓,是飽胃的餓,塞不進東西的。

  怎麼他還沒有來呢?她從小藤包裡掏出粉盒,對著自己的臉,也擋住了那個男人的臉。她每次照鏡子以前總覺得自己還不錯,但每照一次,心裡總像猛然被紮了一針,短短的 、劇烈的痛了一下,好像一點沒有防備似的。她把粉橫七豎八的塗在臉上,像一個閑得無聊的小孩在平板的白紙上塗著顏色一樣,沒有興趣,但又沒有別的事好做。鼻尖上那個紅疤,再厚的粉都掩藏不了的。

  「姐姐,你來多久?」

  突然的他已來,手裡牽著那女孩。她站起來,懷裡的皮包掉在地上,一支口紅,一副近視眼鏡,一張揉縐了,印著兩圈大紅嘴的衛生紙、藥瓶的三面小鏡子一起滾出來。一面菱形的跌壞了,裂開許多條細痕,像一張裂了縫的臉,她的臉。

  她的臉部脹紅著,要蹲下去撿。她弟弟早已將它們一把掃起,放在張著嘴的藤包裡,然後他介紹:

  「姐姐,這就是碧玨。這是我姐姐。」

  碧玨站得近,她不用戴眼鏡,就把她看個清。看到的不是她光潔年青的臉,自然殷紅的唇,不要穿緊身衣褲的細巧堅靱的身材。看到的是她眉角的疤痕,黑髮中的白頭皮,白襯衫上,一顆失落的黑扣子,手腕上一大串土氣的環子,染著墨水的中指,還有,笑起來那一細條嵌在牙縫裡的菜絲。她的心一下子鎮靜了許多。

  季平扶著她坐了,碧玨坐在她對面。

  「姐姐,季平常談到你。」

  談到她?談什麼呢?談到她和那個人的事?多少年以前,而又似是昨天的那件事?她卻記不得了。但記得他最後一次來;她死捏著季平的手不放,幾乎將他的手指捏斷了。於是,他們的談話總是繞著季平:今年幾歲啦,讀幾年級啦,今天的功課做完了沒有,怎麼不出去,外面好多小孩在滾玻璃球呢,怎麼不去呢,我們要談大人事的……她代季平說:「他怕羞。」一面死鉗緊了他要滑出去的手指。那個人走了,她將季平死命一推:「你死賴在這裡做什麼?從來沒有看見過像你這樣不爭氣的小孩,一天到晚都膩在我身上,難道我嫁了人,你也跟我去?」季平張大了那雙怯怯的眼睛,眼珠卻瞪直了,然後才去看那只被鉗紅了的手,一咬嘴,就沖出去。但是他沖不走,她已把摟在懷裡:也不哭,光看見她狂顫的瘦肩。他倒哭了,嘴裡叫著「姐姐,姐姐!」雙臂緊緊夾住她細細的頸子。不是怕她真的嫁了人,而是怕她嫁不了人。

  「姐姐,姐姐?」

  她猛的吃了一驚,他正看著她,臉上有點舊時那種驚惶的表情。

  「我在問你,喜歡吃什麼?你盡不說,好像在想什麼事。」

  「沒有啊!」她茫然地說。後來那個人結婚,她還帶季平去吃喜酒。同席的都是女人,陌生的。每上一個菜,她就把季平的碟子堆得滿滿。自己的圓碟卻一直是空的,像一顆撿空了的心。新娘來敬酒,穿一件洋紅緞旗袍,胸前一排水珠連到腳面,像一串串晶瑩滾動的笑,也像一串串掉不下來的淚。那個人對新娘說:「齊家大姐平時很照顧我,常找我去玩,我們專誠敬她一杯才對。還有季平小弟,來來來,一起來。」新娘只把杯緣在唇上輕觸一下,她卻一反常日的拘謹,一口氣就喝完了滿杯,還代季平喝了。那個人帶點詫異,攙扶著新娘走了。

  她仍怔怔的站著,臉上無端的擠出一個癡騃的笑,像哈哈鏡前忽然壓扁了的臉。季平拉她那只過了時,鑲著紫緞的衣袖:「姐姐,坐下來嘛,大家都在看你。」他一滴酒都沒有喝,臉卻比盤裡的蝦殼還紅。她坐了下來,新娘似的向桌上一個個敬酒,大家都不喝,繃住了笑,桌底下的腳卻樂得直踢。一進家門,季平沖著她的臉大叫:「從此以後,再跟你出去,我就不姓齊!你把我們齊家的臉都丟盡了,丟得盡盡的,我恨死你了!」叫完了轉身就走,用盡力氣摔房門。震落了她房裡牆上那張姐弟的合照,她梳了兩條粗辮子,微側著頭,很稚氣,他穿了西裝短褲,反背著手,很老氣。看不出中間隔了十多年。

  照片震落了,她才清醒過來。坐在地上,抱著碎了相框的照片,還沒有哭,就嘔吐起來。吐的是紅色的酒,白色的唾液。糊住了,也遮蓋了那兩張臉與那個年代。然後她哭的很久,季平都沒有理她。等一切都平息之後,他才躡著腳出來,替她蓋了被。忽然她雙手抓緊了他的臂膀:「小弟 、你真的恨我?我的世界裡就只有你,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只要你不恨我,不要離開我,我求你!」她十個指甲都掐入他肉裡。他恐懼的看著她,她的長發散了一枕,像數不清的細蛇,枕邊是那張被酒染成血色的照片,照片旁是半張空白的床,白色的床單,白色的日子,白色的喪衣。他忽然怕起來,不知是怕她,還是替她怕,那種矛盾的怕。他伏在她身上,哄她:「我不會離開你的,更不恨你,你不要怕,姐姐。」

  「姐姐,你看我點的都是你愛吃的,炒雞丁、紅燒鯉魚,涼拌腰花、牛尾湯。你也不怕辣的,是不是,碧玨?」

  他自然純熟的拉起碧玨的手,揉著玩。碧玨朝著他笑,當然沒有把手縮回去。

  她突然說,聲音提很很高:「朱小姐是湖南人?」

  「不,四川。」碧玨說,還是沒有把手抽出來。

  「小弟,幫我去買包煙,我忘了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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