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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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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對。你以為我喜歡你煮的面,別人也必定會喜歡嗎?」 「說得對,二妹。」大哥披了浴衣走出來說:「雅貞就吃不來魯媽燒的菜,太淡,她說。魯媽,還有沒有?給我盛一碗來。」 他挨著我坐下,親熱地望著我。「這麼多年,說慢也慢,說快也快。我們這樣坐著,好像又回到從前,你說是不是?」 「大哥,你結婚都不通知我。真不該。」 「你每年嚷著要回來,我就想索性等你回來,給你一個驚奇。」 「我還以為你是抱定了獨身主義呢!」 他半天不說話,然後打了個哈哈說:「本來是有這個意思,以為有你照顧,不結婚也無所謂。誰知你又遠走高飛,我只好改變主意,還好意思責怪我呢!快吃吧,吃完我帶你去西門町,你一定要不認識了。」 我未吃,卻覺得飽了。就放下筷子,站起來把箱子打開,取出那塊花了我一個上午尋找的西裝料。「這個給你,你喜歡的淺灰小方格。沒有特別的東西送大嫂,怪你自己不好。只好送她兩雙絲襪。西門町慢慢可以去看的,我現在只想躺一下,大嫂呢?」 「我叫她去買木瓜了,你從前最愛吃的水果。」 「晚上再吃吧,請你替我謝謝她。」 「她是你嫂子,自己人,這麼客氣做什麼?」 「大概我對這個觀念還不習慣吧!魯媽,把這個箱子拎到我房裡來,我有東西給你。」 躺下後,耳朵裡還是嗡嗡的飛機聲,身子也飄飄蕩蕩的,好似在空中,又好似在展先的宿舍裡,走前去辭別的那晚。展先是我的家庭教師,從初中開始就為我補習數學物理,一直到我高中畢業。我大學雖然沒有考取,卻取到了一份罕有的愛情,他和大哥同學,輔仁畢業,大我十歲。大哥平時忙他的事,不太理及我的社交生活,及至發現我的社交生活只限于展先一個人時,竟十分嚴峻地迫我立即與他割斷一切關係。我自小就有點怕他,母親死後對他更加柔順。然而愛情是個倔強任性的孩童,我的柔順抵擋不了它天真的執拗。我開始向大哥反抗,但是大哥較我多了十年的機智,他禁止我與展先見面。 大學落第後我在中央信託局做事,每天他送我上班,每晚他接我回來,夜裡守著我,反復地「開導」我,我把收音機開得震耳的響,使房間裡充滿了刺耳的絕望的雜音,這是我消極的反抗。積極的,我開始利用上班的時間去展先教書的中學,夜裡等大哥睡沉後串通了魯媽去他的宿舍。但是自始至終,展先出奇的保守,他不拒絕我的情意,卻絕不鼓勵我的叛逆,他看見我時的歡喜常被抿在緊閉的嘴裡! 當我離去時的悲哀也在他的笑裡隱蔽。我向他求婚,他說我孩子氣;我要他與我出奔,他堅決的說「不可以」;我罵他沒有男人氣,他不語;我譏他懦怯,他只對我凝望。好幾次我帶著對他的憎恨與鄙棄離開他住所,但立即帶著更多的癡愛與敬重折回去,有一晚我帶著行李,哭哭啼啼的辭別了魯媽,留下一張充滿了文藝氣息的告別書給大哥,投奔展先,展先由夢中醒來,婉言勸我回家,正爭執間,大哥趕來,不與展先交談一句,逕自把我帶出了他的房間。 回家後他把紐約州立大學的入學證交在我手裡。 「我不去,我對讀書沒有興趣!」 「那沒有關係,你到那邊不讀書,玩玩也好。」 「玩也不要,我就要和展先結婚。」 「他已經向你求了婚?」 「沒有,我向他求了。」 他無笑的臉上,電似的閃過一流笑意。「他沒有接受,是不是?」 「那是因為你反對!我不懂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他是你的老同學,由你介紹給我,現在你又來反對。」 「我介紹他給你補習,並不是介紹他給你做丈夫。」 「為什麼不可以?他親口對我說了他沒有太太,你為什麼要故意譭謗他?」 「他沒有太太,為什麼他不接受你的求婚?」 「那是因為你反對,不是對你說了嗎?他說他不願引起你更深的誤會,不願破壞我們兄妹的感情,人家是正人君子,難道你還看不出來?」 「柏琴,你不必這樣激動,我們冷靜地談。你才十九歲,還是一個孩子,我不但反對你與展先結婚,我是反對你與任何人結婚,你到國外去住幾年,讀讀書,玩玩,多接觸點人,如果那時候你還是覺得展先好,你回來,我讓你們結婚。」 「何苦呢?花了這麼多錢,為的就是考驗我,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隨便你用什麼計策,都不能改變我的心。」 「既然這樣,你樂得趁這個機會,出去開開眼界。媽儲蓄了這筆錢,本來是給我出去讀書的,我決定犧牲自己,給你去,你應該領情才是。」 「算了吧,你純然是自私,自己找不到女朋友,見不得人家成雙成對,所以不惜資本,把人家拆散。」見他狂吸煙鬥不語,我惡毒就加了一句:「被我猜到心裡去了吧!」 立即我就後悔了,心也軟下來。他坐在母親舊日最愛坐的單人沙發,沙發後的檯燈照柔了他臉上早來的線條,卻照亮了他頭上躲在髮油裡的白髮,到底他馱負了多少憂傷?使他這樣蒼老!「我走了誰照顧你?」 他訝然地抬頭看我,充滿了大哥的愛。「你只管去好了,我還有魯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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