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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1)


  大哥來接我,還有大嫂。他從不曾向我提過他已結了婚,所以當他介紹時,我僅是手足無措地站著,連點頭都忘了。好像明明是去赴情人的約會而發現在場的竟是兩個人,驚訝中帶一股慍怒,而又絲毫不能表露出來。大哥接過我手裡的旅行袋,挽著我走,大嫂就落在後面。我心裡稍微舒服一些,但隨即覺得不好意思,自動鬆開了大哥的手,停了步等她趕上來,三個人一排走,她走在中間。

  機場裡沒有什麼人,僅是一地帶著濃濃睡意的陽光。離開紐約時,一地的雪,世界清澈明亮。才兩天,卻好像是隔世的事,連我兩天來在飛機裡的奔騰狂喜亦是遙遙遠遠的,似乎被遺落在雲層,未被攜到地面來。我心裡空空蕩蕩,了無著落。不全是為了大哥有了大嫂,更不是為了展先沒有來接我,好像是對歸來的意識有些模糊了。也不是。想必是在空漠的天際飄忽了太久的緣故。

  和平東路小巷裡的舊居還是我離去時的樣子,門前那條水溝仍是灰黑混濁,上面飄遊著一隻白色的紙船,不知是被誰家孩童煞費心機造成後,再被遺忘了的玩具,遺忘在污濁的溝裡。門開處,站著魯媽。我的悲與喜才驟然衝激而來,把我沖入她的懷裡。

  「柏琴,柏琴!」她的大扁臉上,同時爬著好幾行淚,一張闊嘴卻被笑拉得歪歪扭扭的,露出黃的牙,缺了牙的牙床。「給我看看你,給我看看你!怎麼瘦啦?!你在那邊不是天天吃黃油麼?」

  我枕在她充滿了油蒜味的肩上,悲太重,抬不起頭來。父親早亡,母親帶著大哥和我及魯媽來臺灣,為了我們的生活,始終在外工作,直到沉重的負荷壓蹩了她最後一口氣為止。母親有她的工作,大哥有他的世界,我,自小到大,只有魯媽。對母親,我有愛與感激,對大哥,我有愛,更有懼,對魯媽,我有愛與無窮無盡的憶念。

  「有話屋裡講,魯媽。二妹坐了幾十個鐘頭的飛機,你還不給她休息,真是!喏,把這先拿進去,車上還有箱子呢!」

  客廳裡還是母親在世時的擺設,僅是牆上多了一張大哥的結婚照,大嫂微圓的臉淺笑著,大哥則是他平時的嚴肅,瘦長的手指緊扣住大嫂的手臂。我頓時憶起多少年之前,他緊緊抓著我的右臂,領我走出展先宿舍的事。站在街頭的黑處,我憤怒地摔掉了他的手說:「你破壞我們的事,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等你有了女朋友,我也要使你結不了婚,你等著好了!」他重新牽起我的手說:「有話回家談,在街上叫嚷什麼?你放心好了,我這一輩子是抱定了獨身主義。」我縮回手,往前沖:「你抱你的獨身,我可不要做老處女。」話猶在耳,而已事隔十年了。十年來的獨行,並不是我選擇的路,而大哥放棄獨身主義,不知是否迫不得已?

  「這張相片,柏宇照得不好,那天他很緊張,整天都沒有吃飯。我們做朋友前後三年,我從不曾見他那樣緊張過。」大嫂在我背後說,我轉頭,正巧大哥從外面提了我的行李進來,聽到了,說:

  「怎麼不讓柏琴坐下,倒杯冷開水給他?你這個主人,唉!」

  我微微一驚。執著一杯冷水,走向我舊日的小房。小房內沒有床,一張母親房裡的灰色舊沙發放在我當初擺床的地方。兩把竹椅,一個茶几,一張書桌。案上有大嫂一張彩色照片,臨湖而立,一手幅著草帽邊緣,藕色大裙飄起一角,裙緣下有我一張小照。記得是畢業那年寄回來的,相片上寫著「遙寄唯一的親人」。小房隔壁原是母親的臥室,後來改為大哥,現在則屬於他和大嫂。

  迎面就看到一張雙人床,粉紅被單,大紅緞面薄被,鑲著荷葉邊,繡著雙燕的枕頭,兩對。床側一個矮茶几,幾上相框內有他們的合照。有大哥咖啡色的煙斗,大嫂嫩黃的發網。床前有大哥的一雙軟鞋,鞋面是柔軟的黑呢,是我前年寄給他的生日禮。一隻白緞面鑲了紅珠的拖鞋橫著倒在他的軟鞋上,像一個撒嬌的女人。另一隻被撇在屋角。我折回客廳,竟步伐艱難,不是因為疲倦,而是因為忽然覺得陌生,覺得自己只是一個生客。是大哥的那句話,還是我過了太久不屬於任何地方,任何人的生活?

  魯媽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排骨面來,碗裡是浸在澀汁裡的麵條,碟子裡是一大塊沒有炸得太老而又沒有浸得太軟的豬排。把它們放在我座前的小桌上,她撩起灰布衫的一角去揩她臉上的汗粒,說:

  「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大哥他們呢?」

  「你大哥說是熱,在洗澡。雅貞你要,我去盛,廚房裡還有。」

  「我那裡吃得下,你吃吧,柏琴。我去你房裡看看,還缺什麼不。哦,柏宇說從前你們那間客房暫時給你用,那間離馬路遠,比較靜。」

  她走後,魯媽在我身邊坐下,我丟了筷子,又撞入她的懷裡。

  「魯媽,我好想你,不是為了要看你,我不會回來的。」

  她的粗手拍拍我的後腦,順順我的頭髮。摸摸我的耳朵,拍拍我的肩膀,長歎一聲說:「怎麼就瘦得這樣,相片還好嘛!唉,不知一日三餐你怎麼在搞。」然後把我扳開,瞇著眼朝我臉上瞧,才突然放開我說:「為了我才回來?哼!只能信一半,另一半我也知道,怕是為展先吧?」

  我搖搖頭,轉身去吃面。

  「不然你怎麼也不嫁人?人不醜,嘴巴又會說。」

  就是她這點單純的傻才使我日夜想念。我哈的一聲笑,噴了一桌面。

  「你看你,你看你!剛踏進門就找事給我做。」他拖著那只小腳跟拿了抹布來擦。「怎麼,這又講得不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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