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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情(4)


  在我們相處的二十幾年來,我曾經恨過她,嫉妒過她,氣過她,惱過她,憐過她,也愛過她,但卻從不曾像此時此刻那樣鄙視過她。她一直是貪婪的;對好吃的東西,對好看的衣服,對漂亮的男人。父母護著她,大哥縱著他,而我則一直是讓著她的。她今天搶走了吳經,並不是我鄙視她的原因,原因是就此把正剛踢開,而正剛這時最需要的就是一個女人的愛——愛無的愛。

  「二姐,你打我耳光好了,我知道你氣得想扼殺我。」她忽然把頭伸到我胸前,仰起臉,閉著眼。一個人再醜惡,閉上眼睛時,完全是一副純良的樣子。好像人死後,嘴眼一閉,生前的罪惡皆能被忘卻一樣。我低頭看她那副無知的樣子,不覺長歎一聲說:

  「我幾時打過你?即使要打,現在已經太晚了,何況打了你耳光之後,對我有什麼好處?」

  她一伸手,摟住我的頸子,把臉在我肩上輕揉:「二姐,二姐,可憐而可敬的二姐!你和吳經是不相配的,像他這樣的一個人,是要我這樣的女人才能駕馭的,與其你將來吃他的苦,還不如現在不要他,這是我的真心話。」

  「不要可憐我,你要捫心自問,是否對得起正剛?他為你吃了多少苦?為了你,他什麼事沒有做過?你一句話,他從大一念起。像他這個一個傻子,才會做這個傻事,現在這個世界,有幾個像這樣又傻又有志氣的青年?」

  她忽然安靜下來,帶著一些回憶似的微喟說:「我是對不起他。那時候家裡都贊成我先和他訂婚再出國,我不肯。你記得嗎?不是為了別的,就是為了怕對不起他,他的氣質 、想法與感情一直是高我一等的。二姐,你看著好了,我這樣做,不會給他打擊,反而會助他成功的。他一來,我迫著他解除婚約也是這個意思。經我一迫,他轉了系,現在經我這樣一來,他必定會讀到學位的,二姐,你看著。我雖然不及他,但是我瞭解他的脾氣。」

  「那麼你這樣做,真是一個義舉了,救了我,又助了他。」

  「還解決了我自己的問題。」她一下子,又恢復了她平時的油滑。站起來,走到鏡前,搔首弄姿,毫不在乎的樣子。有種女人,是既美麗又風騷,既能幹又狠毒,男人們知道她們是蛇蠍而不能拒絕她們的媚惑,愛無就是這樣一個女人。看到她鏡中那張光潔明豔而又充滿了世故的臉,情不自禁地就想到正剛那付傻笑不介意的樣子。這樣也好。

  「你預備怎麼對他說呢?」

  她轉過身,格格地笑了一陣,然後走到我跟前,俯下身,手指輕撫我一下臉頰:「你還擔心我不能對付他這個傻子嗎?倒是你,明天吳經來的時候,不要太使他難堪,落得做得漂亮一點,他做了你的妹夫,以後免不了要來往的。」

  第二天她去果園,晚上搭機回印第安那。不久吳經也請調到那邊西屋分公司做事。他走時,我做得很漂亮,特為約他去餐館,為他餞行,還請了正剛做陪。愛無走後,我還未見過他。他仍是老樣子,笑起來頰上兩小堆肉,眼睛彎彎,縮著頸。身上穿得十分隨便,連領帶都沒有,他說除了在果園工作之外,還在讀夜校,專攻英文與物理兩課,生活既緊張,功課又忙,所以未來看我。

  侍者先拿湯來,他伸手喝湯時,我才著實吃了一驚,那雙細白整潔的手變得黝黑粗糙,指甲邊的肉,都是條條裂縫,指甲內嵌著污穢,手指瘦而幹,指骨尖削的突出來,完全是一雙貧苦低賤的手。這還不算,因為在喝湯,所以最容易看出來手的顫抖。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對自己的痛苦失去控制。我對他的憐憫像驟來的海浪,撞擊著我的心胸,甚至震動了餐桌。但我畢竟是一個成年的人,而且一向善於控制自己的喜怒哀樂,就強自鎮定下來,和他們談笑。飯後吳經自己驅車回去,我送正剛回家。他又搬了地方,比原來的住所還小一半,黑一倍,房裡除了一床一桌之外,別無他物,桌上除了愛無一張放大照之外,別無他物。我忍不住說:

  「正剛,不要太傷心,愛無是不值得你這樣的,為了她讀不好書,太划不來。」

  「二姐,你錯了,我擺她的相片不是為了想她;而是感激她再次給我一個求進的機會。不要擔心,書,我是會念下去的,這原是我出國的本意。生活雖苦,那也沒有辦法,我可以支撐下去的。」

  「生活方面,不要擔憂,我會資助你的。」

  他微微一笑,說:「二姐,我不是吳經,我目前需要的,就是感情上的資助了,悶了,允許我到你那裡坐坐,就夠了。你知道,這就是我來西部的原因。」

  「你必須常來,我也很悶的。」

  「那當然。」

  可是他很少來,來了之後也很少久坐。他大學畢業,就轉到費城去讀研究所。臨行時他來看我,我正病在床上,他看見一屋寂寞與無人的走廊,不忍心說離去的話,卻說:「二姐,我等你幾天,你好了跟我一起去費城,大家都可以減少點寂寞。」

  我無力地搖搖頭:「我與你,都慣於獨自一個人的寂寞。還是不要改變它的好。不過,我會去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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