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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盡(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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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未眠。第二天向蘭來時,我還在床上。我叫吉利帶她到臥室來。她穿了一件大紅線織衣裙,發散著青春的光彩,進入我黯淡的房裡。她很自然的坐在我床沿上。「好舒服,還睡懶覺,爸爸昨夜在這裡?」 只有美國女孩,對她們父親的情婦才如此坦率無忌。得烈迫她不與洛倫結婚,必會釀成大錯,我微喟一聲,搖搖頭。 「爸爸沒有來?還是爸爸不肯聽你的話,迪娜阿姨?」她伏下身來,細察我的臉。 「兩樣都猜對了,對不起,向蘭,我無法幫你的忙。你爸爸把我罵了一頓。」 她臉上的光彩一下子失去,房內又黯淡下來。「怎麼辦呢?」 「你問我,還是問你自己?」 「問你,我自己早已決定了。」 「你同洛倫去結婚好了,你爸爸不會和你斷絕關係的,我可以擔保。」 「他會的,你不曉得我爸爸的脾氣。」 「我不曉得?」我慘澹無聲的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和你爸爸在一起有多少年了嗎?十九年了,沒有想到吧?十九年,聽起來好長的一串日子,是不是?你還沒有出生我就……」 「你快活嗎?這麼多年?」她紅著臉,打斷了我的話。 她真是孩子。快活或不快活是不是能講盡十九年中苦苦甜甜的日子呢?情婦的生活就像一鉤寒夜的上弦月,彎彎的一條,短短的幾小時,躲躲閃閃的見不得人,淒淒涼涼的掛在樹梢。「有時快活,不快活的時候多。」 「那你何必和他在一起呢?像你這樣的人還怕摘不到合適的物件嗎?即使是現在。」 「你忘了昨天自己說的話了,向蘭,有的人是把情字捏在手裡,提得起放得下。有的人被情字牽著走,不由自主。對你說,向蘭,你們真相愛,趕快結婚,不要再猶豫了,有什麼困難,再來找我。」 她俯下來吻吻我的面頰,就紅著臉跑掉了。她走後我覺得家裡有難耐的寂寞,就天天按時去上班,下了班也不敢回家,跟著傑克到處玩玩。他倒受寵若驚似的狠心的花了些錢,帶我上夜總會,或到百老匯看戲,也從不曾問我關於得烈的事。美國人就是這點知趣。我每夜都是過了夜午才回家,得烈十二點後是不出來的,所以我們就不曾碰面。我有時想他想得要命,幾乎打電話去他的辦公室,但想及他那一句「你原來和其他的女人一樣」那句話,又打消了念頭。心裡倒是惦著向蘭,不知她怎麼樣了,單槍匹馬,要說服她父親,不容易的。 有一天清早,門鈴大響,吉利還未來,我迷糊著眼,跌跌撞撞的去開門。是她。蒼白著臉,幾夜未睡的樣子,而眼睛則冒著興奮的紅光。見了我劈頭一句話就是:「迪娜阿姨,我和洛倫明天結婚,你一定要來。」 我一把將她拖入懷裡,高興得不知如何才好。「這麼快?!你怎麼把你父親說服的?我當然來,一定來。不過你可不能讓你母親知道我是誰,懂嗎?你要什麼東西?我現在就去買,還是送你兩百元錢?真好,向蘭,你真有辦法,能使你爸爸回心轉意,真不容易啊!進來,陪我喝杯咖啡。」 她把頭伏在我胸前,悒悒地說:「我並沒有說服他,我瞞了他。」 我把她的頭托起來,在她臉尋索,不能相信自己是否聽對了。 「這是唯一的辦法。不然,他要和我斷絕關係的,我受不了。除了洛倫,我只愛他。」 「傻孩子,你這樣做,他更要和你斷絕關係了,我知道他的脾氣。你這孩子怎麼事先不來和我商量一下?你不是已經當我是朋友了嗎?牧師請了沒有?請了?!天!這怎麼辦呢?進來,進來,我要好好想想,唉,你這孩子!」 我喝了咖啡,較為鎮定,靜靜的聽她講下去。 「……在洛倫的小叔家舉行。他爸媽在加州,不能來,由他小叔代表家長。哈德遜牧師也是他請的。除了洛倫的姊姊、姊夫之外,沒有其他的人,我這方面,有我弟弟,我的好朋友裘利,還有你。請你做我的家長,儀式是明天下午三點。行完禮,我們就去加州,等爸爸原諒了,我再回東部來。」 她對我的不嫌棄、不輕視,使我感動得流下淚來。如我能在十九歲那年與得烈結婚,她就是我的親生女了。她對我如此親近,使我尖銳地感到身世的淒涼及日後的無依。為了這點,我也要成全她的。「聽著,向蘭,現在回去,對你爸媽說;洛倫的叔叔為了你們的事請他們明天下午兩點過去談談。到了那裡,你坦白對他們說了,求他們准許你結婚,希望他們給你們祝福,即使你要下跪叩頭,都不能顧了。孩子,他愛你勝過一切,最後一定會肯的。」 「萬一不肯呢?」 「萬一不肯,我會幫你忙的。你等我,我換了衣服和你一起去洛倫叔叔家,你給我介紹,說我是你的表姨好了。」 「迪娜阿姨,你預備怎麼幫我的忙呢?」 「我現在心亂得很,還不知道。反正我會答應你,使你們達到目的,夠了吧?」 她在我頰上吻了一下說:「我從前把你恨得入骨,以為你是一個妖媚下流的女人,破壞了我們的家庭。現在才知道……」 「噓!不要說下去了,我懂。我也恨過你的,所以不必要原諒我。你等著,我去換衣,二十分鐘的樣子。你看看雜誌,不要緊張。」 那夜,傑克送我回家,床邊的小幾上有得烈的留條:「達令,你還要罰我多久?我受不下去了。明晚在家等我,得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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