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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盡(4)


  枕上有他的頭印,枕套上有他的發味,床口有他身上特別的帶點雪茄味的氣息,我伏在他睡過的地方,貼著他的頭印,夢魂回繞地想著我們過去的日子。明晚,明晚他是否會來呢?來了我要加意的愛他。青春老去的女人,就靠這串回憶裡的甜蜜來染亮逐漸黯淡下去的時光啊!願明日一切都平安過去吧!

  第二天,我到洛倫叔父家,洛倫來開門,他有一張好脾氣的圓臉,灰褐的眼,一頭棕紅的發,不高,但十分強健。他把我帶入客廳,我和他叔父母、姊夫、牧師等閒談。大家都顯得很緊張,尤其是洛倫,站在那裡,不知道把腿怎麼放才好。我坐不住,就到預先講好的小室坐等。那張室連著起坐間,有一個小窗可以向內觀望,向蘭將在這個起坐間向她父母作最後的請求。

  兩點正,他們來了。我的雙手忽然冰冷,屏息等著他們進來。向蘭先帶他們去會客室,然後就來了。我顛著腳,望著他們進來。得烈的太太我看過相片的,很平常的樣子,人比相片老些,頭髮白了一半,風度卻很好,像個大家庭出來的。得烈幫她坐下,望著正在關門的向蘭,滿臉狐疑。

  「向蘭,怎麼回事。他叔父不是要和我談嗎?」

  向蘭的臉慘白,好像隨時會暈厥似的。說了一句:「爸爸……」就咽住了。

  「倒底是怎麼回事,向蘭,那個牧師是什麼人了?」得烈站在他太太身後問。

  向蘭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房中央,下唇抖了好半天,才說:「牧師是牧師,他來給我們證婚的,三點鐘就……」

  「什麼?!」得烈大聲咆哮起來,沖到向蘭面前,右手的五個手指把她的左肩緊緊拑住。「她說什麼?你居然把我和你媽騙來,看你嫁給那個蠢笨的愛爾蘭人嗎?你怎麼可以對愛你的父母做出這種下品的事來?」

  「得烈,得烈!別這樣,這是別人的家。」他太太站起來把他拖回椅邊。「你讓向蘭說完再發脾氣也不晚啊?」她想按他坐下來,但她的手被他不耐地推開了,自己坐在一邊。

  向蘭手掩著臉,好一陣,才恢復平靜,把手拿掉,對著她父親說:「你們如果是真的愛我,就讓我和洛倫結了婚吧!沒有你們的准許,我結了婚也不可能快樂的。」

  得烈厲聲問,「慢點,慢點!讓我先問你一句,沒有我們的准許,你是不是還要和他結婚?」

  「爸爸,請你饒恕我。但是我還是希望能先得到你的准許。」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如果我不准,你是不是要在三點鐘結婚呀?」

  向蘭點點頭,無聲地哭泣起來。

  「走,我們回去,媽媽,就當沒有生過這樣一個叛逆的女兒。」

  「得烈,事情已到了這步田地,就讓她結了婚吧,洛倫不是一個壞孩子,算了。」

  「算了?這裡有的是優秀的中國青年,她為什麼非要和一個不瞭解中國的粗野的美國人結婚呢?你說算了,那你留下來看著他們結婚,我要走了。」

  「爸爸,爸爸!」向蘭一下子跪在他面前,抱住他已經立了起來的腿。「你一向這樣疼我,難道就忍心一下子不要我了嗎?爸爸,你平時那麼明白事理,為什麼對這件事一味固執呢?我愛的是洛倫這個人,對他所屬的國籍毫無關係,而且,我自己在這裡生長,和美國人沒有兩樣。如果是別的事,我一定聽你的話,但這件事有關我將來的幸福,你這樣強迫我,是不公平的,爸爸。」

  我絕望地搖搖頭,她最後兩句話完全說錯了。果然,得烈把腳一踢,甩丟了她的手,叫著說:「我迫你?我迫你?這不是笑話嗎?在美國,最大的好處就是各人有充分的自由。即使你現在要和非洲人結婚,我也不敢管你的,你放心好了。走不走,媽媽?我還有事要辦。」

  「得烈!」我顧不得一切,直沖入起坐間。他見了我,神色大變,他太太正要站起來,見了我,又愕然坐下去。我冷著臉說:「我沒有想到你居然能自私到這步田地,你對我有感情,卻又不能離開你的家,於是和我私通了十九年,毀了我一輩子。現在你的女兒和洛倫相愛,你又不許她結婚,難道你寧願她做他的情婦,叫她也一輩子見不得人嗎?」

  他倒底是一個富有經驗的人,很快就恢復了鎮靜。等我說完,他走過來,毫無表情地說:「你大概瘋了,怎麼闖到這裡胡說八道,破壞我的名譽?你收了人家多少錢?」

  我愛了他十九年,自然知道他最愛的,是他的名譽。但我千萬也沒有料到他為了「名譽」這個抓不住看不見的東西,會對我絕情如此。這時我心裡雖是回腸百轉,痛惜十九年的情愫立即將告結束,也不得不還擊他。「得烈,我倒是沒有瘋,而是你要面子要瘋了。我是不是胡說八道,有向蘭在此可以證明。不過我今天來這裡,並不是要毀你的名譽,而是要你為你女兒的婚姻祝福。你如不答應,得烈,我從現在開始,就帶著向蘭到各處公開你與我的關係,你自己選擇一樣吧。你讓她安心結了婚,不但可以保持你的名譽,同時也可以有向蘭。如果你一味固執,就兩者都失去了。」

  她太太突然打破了她的沉默:「得烈,你可以請你的朋友出去,我們的家事,不用外人來參與。」

  大家都等著得烈的反應。他卻把眼睛放在向蘭身上,隔了很久,他說:「你陪你媽媽去,要洛倫他們準備好,我就來。」

  向蘭跳起來,沖過去抱住他,慟聲大哭起來:「爸爸,謝謝你,爸爸,謝謝你。」

  得烈先是僵立著,但終於軟了下來,拍拍她的肩:「走吧,你這傻孩子,希望你不後悔。」

  向蘭轉過來,激情地用手環著我的頸,「迪娜阿姨,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

  我壓住了自己的萬種感情,平靜的說:「去找洛倫吧,我祝福你們。不要再哭了。」

  她隨她母親出去後,得烈一步搶到我面前,眼裡閃著可以逼得死人的冷光說:「我不會原諒你的。」

  「我知道。不必勉強。你能原諒你的女兒,已經很夠了,再見吧,得烈。」我伸手給他。

  他沒有來握我的手,就奪門而走了。我掏出粉盒,掩蓋了臉上殘留的淚痕,未與洛倫的家人道別,就走了出來。客廳裡傳出一片熱烈的歡笑,想大家正在慶倖一雙璧人,不會注意到一個年華漸逝的女人悄然離去。

  世事本是如此,歡樂的另一面即是悲哀,有了年輕的歡樂做本錢,才能抵住老年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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