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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盡(2)

　　光憑她這一席話，我已暗暗心服。對她父親的心看得如此透澈，而對他父親之情仍能如此深沉，是件不易做到的事。我本來就不同意得烈對她婚姻的反對。經她這一說就完全和她站在一邊了。

　　她走了之後，傑克來了電話，我立即換衣化裝，叫了車子到第五大街他的辦公室。他真是一個理想的上司，跟了他這些年，對我這種名士派的上班從不斥責。每次他有急信要趕，把我叫去，第一句話總是：「對不起，寫幾封信，你就可以自由了。」若不是因為他是美國人，而又瘦高得出奇，而又吝嗇得叫人臉紅，早幾年我就嫁給他了。

　　打完了信，傑克說：「一起去吃飯，好吧？今天做到了一筆大生意，稍為得了點好處，我請你。」

　　我笑笑，搖搖頭。

　　「怎麼？還是跟那個白髮老頭纏在一起？」

　　我笑笑，點點頭。

　　他伸手在我額上輕點一下，「唉，你這個愚蠢的女人。好吧！我一個人去吃，什麼時候我有約會了，別忘了通知我。」

　　回到無人的家後一直是悵悵的，吉利早已回去，只有一屋寂寞飄忽在每個角落，我也無心情開燈，坐在小客室的一角，看著煙頭上星星一樣的火，在暗中亮了又熄，熄了再亮。得烈進來時開亮了燈，我已抽得滿嘴煙味了。

　　他對我觀望半天：「在家吃飯，還是出去，達令？」

　　「隨便。」

　　他快步走過來。「看樣子今天又是惡運，遇上你心情不好。我回家轉了一下，故來晚了。」

　　我狂笑起來，把他拉過來，在他刮得精光慘白的唇邊吻了一下。「你大概忘了我的年齡吧？我今年三十八，不是十八呀，還會生這種無謂的氣？」

　　他見我笑，手鬆懈下來，坐在我身旁，拿走了我手裡的煙。「我故意逗你的。說起十八，今天是向蘭滿十八，所以我先回家去，把禮物給她。」

　　「哦？我還以為你上個月給她開過生日派對的，怎麼又過生日了？」

　　「今天是真的生日，算陰曆的話。我們中國人，算陰曆才對。」

　　我立刻抓住機會說：「說起中國人外國人，她與那個美國男孩的事怎麼樣了？」

　　他嚴重地搖搖頭，幾根灰發抖落在他寬大的前額：「執迷不醒，執迷不醒。真是傷透了我的心。上次她還向我提出結婚的事，我告訴她有他沒有我，有我沒有他，隨她選一個好了。」

　　我把他的頭髮攏好，不經心地說：「你也真是！只有這麼個寶貝，平時百般的依順，一碰到這個有關她終身幸福的問題，就這樣固執起來，這不是把她逼到絕路了嗎？萬一她真的不理會你，你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何況，據我看來……」

　　他擦的一聲點亮了煙，洋火照亮了他眼睛裡不能抑制的憤與憎，我立刻噤了聲。「我們不是說好的嗎？你活在我家庭之外的世界裡。我不喜歡也不能讓你干涉我家庭的事，我也尊重你與別人出去或交往的自由。」

　　「好，好，不談，不談你女兒的事。不過我們能不能就事而論呢？大家都用客觀的態度討論一下好嗎？我心裡煩得慌，抬一下杠也許會舒服一點，總可以吧？」

　　他猛吸五六口煙，才說：「好吧，你先講。」

　　「我認為向你女兒這樣澈底美國化的女孩，還是嫁給美國人合適一點。第一：她不大會講中國話。嫁了中國人，大家還要卷了舌頭說洋文，總不是味道。第二：她不懂中國習慣，和中國人生活在一起，一切都要從頭學起，恐怕只有增加麻煩和誤會，如要對方像她一樣，澈頭澈腦美化，也同樣傷腦筋。大家都不是小孩，到底做不到忘得快學得快這一步。第三：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如果語言隔閡，習慣相異，興趣不同，怎麼能過得美滿？」

　　「你錯了。只要兩個人有愛情，大家都犧牲一點，改變一點，什麼問題都可以解決了。」

　　「啊！這正是你錯的地方：就是因為你的女兒，對任何一個中國人沒有愛情，才有這些問題出來。她的愛情在洛倫一個人的身上，所以我主張你開通一點，讓他們結合。」

　　他猛的摔了煙，一把捏緊了我的手腕，圓睜著他那雙平時充滿了柔情的眼睛，惡狠狠地看住了我的臉：「你怎樣知道她愛的只有洛倫？你怎麼知道的？我說過不許你過問我的家事，你怎麼幾次越過這條界線？你不尊重我，是不是叫我也不尊重你呢？這些年來我一直以為你與其他女人不同的，結果不過是我自己的幻想而已。你想通過我的女兒，來破壞我的家庭，是不是？」

　　我做他的情婦至今已有十九年，我們也爭風吃醋，為了許多小事爭執過。但是他還從不曾用什麼話刺傷過我的自尊心。因為他知道我為了他，犧牲了很多女人——尤其是中年女人——所想得到的東西，如家庭 、孩子、半夜醒來枕邊有人的安全感，以及在人前能抬得起頭的正常生活。所以他這一番話直戳到我的心裡去了。就像一個在爬山的人，手中的繩索忽被搶走一樣。我感到一種一下為失去了唯一的生命的保障物似的震怒 、驚惶，而又想抓到點什麼卻又抓不住東西的恐慌。他大約看到我臉上的神色，有點不忍，連忙把我的手腕放鬆，帶點不安的說：

　　「迪娜，忘了吧！我大概是累了，亂說話。」

　　這幾句話，像是險山峻嶺邊緣上的一根枯枝，是不足以依攀的。它一點也沒有減少我心理的忽無依傍的絕望。突然的，我覺得自己老了、倦了、情盡了。我說：「沒關係。你肚子餓了吧？我去燒點東西。」

　　「不了。我還是回家帶向蘭出去吃頓飯，順便勸勸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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