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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盡(1)

　　門鈴一響，我聽見吉利碎步跑出去，過了一會她來敲我臥室的門。

　　「小姐，有一個姓羅的小姐要看你！要不要讓她進來？」

　　「姓羅的？」我剛睡醒，躺在床上享受初醒時的慵懶安寧，不想見任何人。「來過沒有？跟她說我在睡，有什麼事留個條好了。」

　　「她說有要緊的事，一定要看你。」吉利的黑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她說她是羅得烈的女兒。」

　　我倏的從床上坐起來，那一團安寧自在全沒有了。「誰告訴她我住在這裡的？」

　　吉利還是呆著臉。黑人就是這樣，出了亂子就會裝出這副呆相來。

　　「對她說我不見！我一向不見事先不打電話來約好的客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氣。」說完又狠狠地躺下去。等吉利走到門口。我的氣還沒有消。「讓她進來，不見她反而顯得我太小氣，請她到小客廳坐，給她沖杯咖啡，讓她自己加糖。」

　　我故意在臥室裡磨時間，用了三種唇膏都覺不對，最後還是擦掉，著意的畫了眉，微微塗了一點眼膏，穿了得烈送我的黑緞緊身睡袍出去。一進小客廳，就覺得眼前一亮，倒不是那女孩特別美，只覺得她的風度像她父親一樣十分吸引人。並著腿，直著腰，兩手閑閑的排在腿上的黑皮包上。使人先看到她修長的小腿與修長的白皙的手指。身上穿著一條紅方格蘇格蘭式的呢裙，腰間束了一條特別寬的紅皮帶，上身是一件黑色的套頭毛衣。胸不大，可是腰十分細，就顯得身材很好。臉長得很像她爸爸，奕奕的大眼，薄薄的唇，短小的鼻子.幸而她沒有那個高聳的顴骨，不然就整個破壞她臉上女性的柔美了。

　　我一進房！她就站了起來，靈活的將皮包放在茶几上。「對不起，我這樣冒昧來打擾你，希望你能原諒我。」

　　我吃了一驚，她怎麼講一口英語呢？她爸爸和我在一起，很少用英語的。我擺一擺手叫她坐下，然後坐在她對面，燃了煙，吸了幾口，才用中國話說：「我倒是很少在這時招待人的。」我畢竟有點心憐，所以想先發制人：「怎麼，爸爸還好吧？」

　　「不知道，他昨晚從你這裡回去已經很晚了，今天一早他去上班，我還沒有見到他呢？這句話該由我問你。」

　　好厲害的女孩，不愧是得烈的寶貝女兒。她既然知道得這樣清楚，我也不用與她繞彎了。「你有什麼事找你爸爸嗎？他大概下班後五點半到此，你再來看他好了。」

　　大概我的神色相當冷酷，她一下子失去了自持。「不是，不是，迪娜小姐，我找的是你，也只有你可以幫我的忙的，真的。」說著那雙眼睛對我直視著，完全是一副無助的樣子。

　　我的心軟了一半。本來得烈不肯與他太太離婚的主因是捨不得這個女兒，得烈為了她而不能來，而我又無心與別人出遊的時候，我就獨自在家恨毒她。可是現在她來求助於我時，倒又滿足了我的虛榮心，而不忍多與她為難。我一時也不回答，只高聲叫吉利沖杯咖啡來，熄了煙蒂，把咖啡喝了幾口才說：「我不相信能幫你什麼忙，不過你只管說出來讓我聽聽。」

　　那孩子想必真是急了。「真的，只有你才可以幫這個忙，迪娜阿姨。」她那一聲叫，是充滿了感情與信託的。我情不自禁的放下杯子，回看她。又是那種眼神，那含蓄的，透露著柔光的眼神。當年就因為他父親這副表情，才令我陷入今日這種不清不白的地位。他每次這樣看我，就看化了我像冰塊一樣的恨。現在她的表情也發生了同樣的效果。「說吧，孩子，我能做到的，一定做。」我說。

　　「爸爸一定對你說過我和洛倫的事，請你代我向他求求，允許我與他結婚。爸爸說要我在他與洛倫之間選擇，這怎麼能呢？你知道我除了洛倫之外，就愛爸爸一個人，我不能為了洛倫放棄他老人家，但為了他而放棄洛倫我也做不到。爸爸平時最依順我，怎麼對這件與我終身幸福有關的事，竟能這樣的狠心？何況，他自己也應該瞭解的，愛了一個人是不容易隨便放棄的。迪娜阿姨，我求你，勸他讓我們結婚，我需要他對我們的祝福。」

　　她的淚，來得很快，一下子就湧出來了。流滿了淚的臉，充滿了童稚的痛苦，因為是年青人的淚，就顯得特別真切，特別令人愛惜。「愛了一個人是不容易隨便放棄的，」還有人能比我更深更痛切地體味出這句話的真理嗎？我放下杯子，走過去，拉起她的手。她輕泣著站起來，跟我一起坐在長沙發上。

　　「不要哭了，我們可以慢慢商量，我完全瞭解你的。」我說。她的手細潔柔軟，與她爸爸的一樣。有多少多少個夜裡，我和她爸爸坐在這張椅上喝咖啡，無語地牽著手不說一句話，讓那十餘年的愛流滿了靜靜的小室。多少多少次，我對自己說，為了他，放棄了結婚，放棄了自己的名譽，也是在所不惜的。愛情是一個無知的執迷的孩子，男女老少都拗不過它的。「你知道，你爸爸不願你與美國孩子結婚，也是為你好。不同國籍結婚的人不多，能夠幸福到老的更不多。他年紀比你大，見過的人，看過的事，比你多。你要相信他，他不是無理反對你的。他對我說過，他對洛倫本身沒有惡感，所以反對的是因為他是個美國人，沒有中國文化背景。」

　　「但是我也沒有一點中國文化背景啊！你看我，連中國話都講不清楚。在學校裡念中國歷史，還沒他們美國學生念得好。對中國事情，除了和爸爸有關的之外，根本毫無興趣。如果我和中國人結了婚，是絕對不會有幸福的。」她轉臉對著我，「爸爸也曉得這一點，而且曉得這是他沒有從小培育我對中國發生興趣的關係。因為他曉得這是他的錯才不肯正面認錯，而故意這樣阻止我。他雖然在這裡幾十年，卻是連骨帶皮，都仍是中國人，就要一個面子。如果我和洛倫結婚，他的中國朋友會看不起他，這是他不能忍受，所以他才這樣固執。其實這真是十分不現實的想法，如果我真的和一個人結了婚，最後鬧分居離婚，那麼他不但失了面子，同時還對我不起，是不是，迪娜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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