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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換(4)


  「停在××街的送葬所,明天下午出殯。」

  「我去看看去,就來。」

  「還沒有整容呢!很怕人的,還不如明天上午去看。」她音調有點不對,我忙去看她,正好看見她臉上一掠而過的嫌憎和在她眼睛裡閃了一下的冷光,這些都只是一剎間的表情,當她的眼光和我的接觸時一切已恢復正常。她還勉強微笑一下說,「明天上午去吧,我和你一道去,我一個人不敢去看他。」

  「不行,我要先去看他一下。」說著,就走了。

  翊翔張著嘴,瞪著眼,因為臉是腫的,所以嘴唇往外翻,露著一排冷颼颼的上牙,獰笑著。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噤,怎麼半年之間,竟有如許改變!在他生前,無論他的生活如何不快活,他臉上總保持一份疲倦的平靜,為什麼臨死,竟有這一股怨氣呢?

  背後一聲輕喟,轉頭一看,是陳太太,一見了她,我的悲痛突然崩潰,淚水如潮,一點不能控制。她站在一邊,也不勸解我,等我平靜了一點,才說:「走吧,到我們家去坐坐。」

  到了她家,她先生見到我,也沒有表示驚訝,就和我握握手招呼我坐下。

  「你要不要聽聽你哥哥的病情經過?」陳太太說。

  我搖搖頭。

  「你知道翊祥有腎臟病的?」

  「知道一點,並不曉得有那樣嚴重。」

  「你還知道翊祥這一死你嫂嫂可以拿到三萬塊錢?」

  我一時呆了。「我知道他平時省儉,有點積蓄,卻不曉得他積了這麼多。」

  「這是一筆保險費,積蓄在外。」

  「舒英!」陳先生插了一句。

  「怎麼?」

  「這是翊祥和他太太之間的事,何必提它呀?」

  「說說也不礙事呵!哥哥的事,弟弟也該曉得曉得。這個人壽保險還是在他們結婚不久,你嫂嫂催著你哥哥去保的呢!」

  「這有什麼希奇呢?」陳先生又打岔說:「我不是也保了險的嗎?以防萬一。」

  「你自動去保險當然不希奇,如果是我迫你去保,同時又知道你活不長的話,這件事就有說章了。」然後她又對我說,「說來也巧,那個檢查你哥哥的醫生我們也認識,他今晨打電話來說他曾警告過你嫂嫂,說翊祥有不治之症,叫她不要和他結婚的。」

  「她倒是對我說了,」我這時只有憤怒,沒有悲哀。

  「她有沒有對你說她為什麼要那樣做?」

  「還不是因為她愛他,」陳先生接口說。

  「愛翊祥?」陳太太短短地笑了一聲,「愛的怕是他的積蓄及他的保險金吧。」

  「你們女人真是,就是見不得別的女人比你們自己運氣好。」

  「咦,你這句話倒說得妙,有幾個女人認為死了丈夫是好運氣的。」

  她丈夫一時答不出來。

  「可憐的、被利用的男人!」陳太太說。

  「男人也是一樣的現實,結婚對他們也有種種方便,他們也不可憐。翊祥總算享了半年被人侍候的福。我想他到死都認為她是一個理想的妻子,所以他也不算太可憐。」

  「我相信他臨死前一定看出她的真相來的。」我說著就站起來告辭了。

  回翊祥家的路上,整個心浸在一種比對死還深的悲哀酸汁裡,簡直開不得口。臨下車連聲謝謝都說不出來。

  陳先生眼睛望著前面,對我說:「也不要太責難她。有一種女人什麼都比人強,就是沒有一個心。」

  我點點頭,就進去了。

  晚飯後,她上樓休息,我獨即坐在客廳裡抽煙。室內有很多花,都是白的,屏聲靜氣地看我把憎恨一口口地吸進肚裡去.抽完了一包煙,正要放平沙發,睡下來,她下樓了,穿看淡青色的及地長睡衣,半透明的,輕飄飄的,托出她顫動的身段。

  我怒氣突來,問她:「今後有什麼打算,四五萬塊錢倒是一個不小的數目呢?」

  驚訝的神色在她臉上一現,但她立刻就鎮定下來了。略一思索,她嫵媚地朝我笑笑說:「見到舒英她們了嗎?他們可好?我回來後還沒有看到過她們哩!」

  「我問你今後有何打算?」我不動聲色地又問了一句。

  她也不說話,只管看看我,眼睛裡的水波慢慢凝結起來,變成了兩小塊露著寒光的冰「你真要知道嗎?告訴你也無所謂,我想到法國去住幾年,學畫,這是我十年來的夢想。」

  「翊祥的死,能實現你十年來的夢想,倒也死得值得;如果你將來學成歸來,成為第一流名畫家,他在地下也可以瞑目了。」

  慢慢的,她眼睛裡兩塊冰融開了,然後她翩然走過來,倚在我身上,一手撫弄著我的耳緣,半埋怨半好笑地說:「話裡含上那麼多刺做什麼?翊祥死前,享受了我半年,給我一點酬勞也應該的呵!你這樣氣,是不是因為你沒有拿到他的錢?何必呢,假如你再做十年光棍,也像他那樣省吃儉用,不也積下錢來了嗎?不過,」她輕狂地笑了一聲,擰了一下我的耳緣,「千萬不要找一個樣樣比你強的太太,找一個笨一點的,醜一點的,對你有點佩服的女人,包你不會吃虧,你比你哥哥精明,不會上當的。」突然,她在我發青的臉頰上,輕啄了一下,「你真好玩,好了,明天見吧。」就驚鴻一樣的,飄上樓了。

  第二天,翊祥下葬,她穿了一件黑紗旗抱,站在新墓前,臉蒙在一塊白紗手絹裡,兩肩輕抖著,來參加葬禮的人們輕聲嘆息著。這樣一個出色的人,年輕輕的就守了寡,哭得這樣傷心,可憐的女人!

  我仗著是她叔子,搶上一步去撫慰她,一手輕輕搭在她肩上,另一手,趁她不防,猛然拉開了她握著手絹的手,果然,不出我所料,她臉上不但沒有一滴眼淚,而且漾滿了半帶輕視半帶勝利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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