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第十七章 一起幹


  今天開頭的時候,我以為今天一定是個好日子,天很藍太陽也很亮松鼠在草地上奔跑小鳥在枝頭上歌唱,我拉開窗簾的時候,忍不住大聲地讚歎了一句,今天真是個好天。後來,我的預測被證明是錯誤的,我妻子突然跟我說,嗨,我們談談劇本吧。她說這話的時候,離開我對今天的天氣作出預測只有半個多小時。這件事說明,天有不測風雲是一個恒定現象,如果被一時假像迷惑就急急忙忙下定論,結果就會打自己的耳光。我說,哦,誰的劇本。我妻子說,還有誰有劇本。這話說得雖然大有商榷的餘地,可是我知道我已經沒有裝傻的餘地了,我就說,隔行如隔山哦。我明明知道我妻子從來就不是個知難而退的人,我這句話肯定是白說了。果然,我妻子直接進入主題,她說,我們來談談於娜娜吧。
  這時候於娜娜正在跟張實鬥智鬥勇忙得不亦樂乎,我不認為她有興趣在這個緊要當口被人談談。我妻子說,于娜娜不準確。我一下子高興了起來,我說,哈,我並沒有拿什麼人當模特兒啊,哪裡還有什麼準確不準確的問題。事實正是如此。我妻子說,作為女人,于娜娜也不準確,還有,你對她的怨氣越來越大把她寫得越來越不堪了,你在把她當成出氣筒,你越出氣心衛越有氣,這就是我想跟你談談的原因。我只好回過頭來,看看於娜娜現在正幹些什麼。
  張實被於娜娜以一種不可抗拒的方式押回了美國,那麼,有氣的是張實,我在自由自在地寫著劇本,有氣的不是我。我說,我沒有氣,我找到了於娜娜我心裡正開心著呢。事實上,于娜娜把張實押回美國之後,對張實一直很夠意思,千嬌百媚曲意逢迎前所未有。這是她的策略她的計謀她的手段,她要把陷進中年危機裡面不能自拔的張實拔出來,她的努力你難道沒有被感動反正我感動。我妻子很快地抬起頭,一頭油黑烏亮的短髮利索地飛向一個方向。她看著我,眼睛裡沒有笑意,說,我們談談劇本,好嗎。我說,我們不是談了嘛。她還是看著我,我只好說,好的好的,我們就談談劇本。
  後來,我弄懂了我妻子的意思,她的意思是,我的劇本顯示了我有寫作才能,這是她所沒有想到的,她開始喜歡這個劇本了,她希望這個劇本能成為一個好劇本,她相信經過努力是可以達到的。我松了一口氣,早知道是這樣,我也就不這麼層層設防步步為營了。我說,我正在努力呢。我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愉快表現輕鬆,我後來才知道我就是從說這句話開始跌入了一個泥坑裡面。事實上她當時恨透了這個劇本,她認為這個劇本是對我們生活的惡意中傷,她自始至終都對這一點沒有絲毫懷疑。我沒有想到的是,她居然跟老闆在這一點上是一樣的,她把自己代入了劇本,具體的說就是她把自己代入了於娜娜,把我代入了張實。於是,這個劇本就成了我們角力的場地了。我知道這些都是很後來的事情了,當時,我得意洋洋心高氣盛,一時間竟然指點文壇評論作家,而且是貶多褒少大有我花開後百花殺的前無古人的氣概。當時一定被她笑在心裡認為我膚淺之至而我毫無知覺。這真是一個令人回想起來就羞愧難當的時刻,這個教訓是這樣的,有人說你好的時候,你應該立刻想到你正在盤旋的山間公路上開車突然面前出現了「!」警號標誌,唯一正確的動作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把一隻腳放在刹車上,小心翼翼地從它面前通過,因為它的後面肯定就是萬丈懸崖,不可能是別的東西。這個教訓對男人女人都適用。比如我在公司裡對傑茜卡說,啊小姐你真是漂亮啊,我內心深處的念頭就是儘量在她心裡積存良好印象有朝一日說不定就中了頭彩,當然其實也就是這麼一個幻想,但是這就說明了我說她好話不是為了她好而是為了我好,哪怕這個好眼下一點影子也沒有,她要是以為是為了她好,那就是她上當的開始。
  總之,我妻子說了我好,我就一點也沒有想到她的真實意圖了。禍根就此種下。她和顏悅色地問我,往下於娜娜怎麼了呢?我說,我已經有了設計,於娜娜要在張實面前大大地吃一回癟。我妻子又問,為什麼要讓於娜娜吃癟呢。要是平時,聽到這樣的問題,我早就提高警惕保衛自己了,可是我剛剛被我妻子說了一大通好,心中全是得意毫無警惕,我就說,於娜娜對張實所用的手段實在過分,觀眾到了這份上肯定都希望張實能有所作為,所以我這樣設計基本上是替天行道。我妻子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哦,我知道了天就是觀眾。我高興地說,對呀。我想到我妻子在文學創作上真的有悟性,心中快樂自不待言我突然覺得她離我近多了。我妻子又說,那你看我算不算天呢起碼是天的一部分吧。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妻子說,那你就想想。我想了以後,還是覺得難以回答,我覺得天只能是一整塊的,沒有辦法以若干個部分來計算,你想,如果天的各個部分的要求不一樣我就無所適從了,所以我必定得把他們作為一個整體來考慮才能完成我的構思,也就是說,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說到底天的口味是由我來決定的。我沒有想到我這些信馬由韁的言論後來全成了我自己脖子上的絞索,但這都是後來的事情了。總之,那天我很得意,說了很多我其實自己也不大明白的高談闊論,以不負我人行已經好幾個月了的經歷。
  我妻子拿著我寫好的部分,一邊磕著加利福尼亞開心果一邊翻看著,她慵懶地依偎在我身邊,像一隻在太陽下打盹的貓。看了一會兒她把列印稿連同開心果袋子一起放到沙發前的茶几上,說,我們出去吧,你今天就不用寫啦。我說好啊,我也正想給自己放一天假。我們一起起身,到車庫裡發動了車就出門去了。我們的車沿著哈德遜河一直朝北開,春天的河水是藍色的跟天空是一個顏色。我妻子把車窗玻璃搖了下來,春天的風就吹了進來,暖暖的很性感的樣子。我妻子的油黑烏亮的短髮在性感的風中舒展地飄起來,散發出青蘋果的味道,我突然感到一陣悸動,嗓子眼裡也一陣發緊,我說,我們找個地方看看風景吧。前面一片樹林在陡峭的河岸上直挺挺地站立著,朝向太陽的一面一片金色。我轉過方向盤,一頭就拐了進去。
  隔年的樹葉十分乾燥,在車輪下發出喳喳的聲音。後來我們把車停下了,我們先是坐在乾燥的樹葉上,後來就躺倒了,躺倒前我妻子把她的風衣鋪在落葉上,我們就躺在風衣上面,河水在陡峭的河岸下面靜靜地流逝,樹林裡空蕩蕩的連松鼠都沒有一隻,我們沒有先兆地就做了起來,我覺得像一對偷情的婚外戀情人那樣緊張而刺激,我猜想我妻子也有同感,她激動地呻吟著這種聲音我幾乎記不起什麼時候聽到過了。樹林裡隨時都可能有其他人到來,我們對內搞活的同時對外開放可能會有問題,我把我的擔心跟我妻子說了,她先是閉著眼睛說來了就讓他們免費觀看三級片,接著她翻身到了我的上面,一邊上下起伏一邊還重複著說free of charge!聲音清脆在樹林裡面來回反射著久久不肯消散。
  晚上回到家裡,我坐在電腦前面,接著昨天的部分往下寫的時候,突然發現接不上氣了,我對於娜娜的一肚子怨氣不知道什麼時候洩漏掉了,我回頭看昨天寫的段落,感到我對於娜娜似乎過於苛刻,人家一個女人家萬里迢迢到了上海想迎接丈夫回家,沒想到丈夫跟老情人廝混糾纏把她仍在一邊不聞不問,無論出於情還是出於理,她對張實施展手段都不為過分,在法律上,還有一個正當防衛呢,更何況這麼一個柔弱的小女子除了用腦子來收服丈夫你還能指望她使用什麼方法呢,掰腕子嗎?真的,我昨天怎麼就那麼偏激那麼固執非要從於娜娜身上揭露出陰險的一面不可,非要讓張實的冤屈大白於天下不可。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斤斤計較的小男人,心眼兒只有針眼兒那麼大,一點兒容人之心都沒有。一時間我懷疑起自己來,莫非我真的有這一面在替張實伸冤的時候暴露了出來,我瞪著電腦螢幕發起愣來,不知道怎麼再往下寫。後來我打開了挖地雷的遊戲,一心想突破一百二十秒的記錄,誰知道挖了大半夜別說是沒有突破記錄居然連一次都沒有挖光過,每回都在半路上誤中地雷被炸了個粉身碎骨片甲不留。我恨恨地瞪著爆炸後的那張哭臉,心中一點兒也不明白我今天為什麼對暗藏的地雷毫無感覺,除了一中再中炸了又炸別的什麼事情也做不成了呢。

  ------------------
  學達書庫xuoda.com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