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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婁華


  終於輪到婁華了。西諺說:At last not at least.最後的並非是最差的。連一直百般挑剔的我妻子,看完了有關婁華的章節,都忍不住好奇地問,嗨,你好像還真有點想像力哦,你是怎麼想出來的?好像看見一隻公雞走著走著,屁股一擰吧嗒掉出一個蛋來。婁華跟張實的關係,具有一種古典意味的張力,而古典意味的生命力是跨越時空的,對讀者和觀眾有著永恆的魅力,這就是訣竅之所在。這也就是為什麼先鋒的壽命都難以為繼的秘密之所在。
  婁華、張實和盧小菲從小學起就是同學,就是最要好的朋友。然而,如同在任何一片荒原上,只要有兩頭以上的雄性動物存在,他們就要為食物的支配權、母獸的交配權爭鬥一樣,這兩個小男孩的小腹的盡頭滑溜溜的還沒有來得及長出彎曲的陰毛,後來被稱作陽具的東西還像螺絲釘緊縮在大腿根部,就開始了雄性的自發爭鬥。還是同任何荒原上的雄性爭鬥一樣,他們之間終於分出了勝負。這對勝者和負者都是一個悲劇的開始。張實從此就再也沒有真正將婁華放在眼裡,他還未經世事,就已經不知不覺地學會抹煞一個人的存在了,這個孩子總有一天要為這個過早的勝利而付出沉重的代價。而婁華的光明歲月在從鬥雞到數學競賽的一系列失敗之後,就永遠地結束了,他沉浸在黑暗的自卑裡,陰沉地保留著一顆不屈的火種,十一歲那年,他看到了一本臥薪嚐膽的連環畫,他看著越王勾踐為了保民複國甘願品嘗吳王夫差的糞便的畫面,他熱淚漣漣無法自禁。從那一天起,他好像一下子從井底裡飛升了出來,他能夠心平氣和地對待張實的一次又一次的勝利了,哪怕他一直暗中渴慕的漂亮公主盧小菲終於如同一切荒原上的母獸奔向勝音為王的公獸一樣倒在張實懷裡時,他依然能夠綻開友善的笑臉用打趣來表示祝賀。盧小菲和張實的熱戀,許多時候就是在婁華的眼皮子底下肆無忌憚地進行著。張實瞎撞胡闖,盧小菲懷了孕要打胎,還是托了婁華去疏通他的在婦產科當護士的姐姐才得以平安實施。沒有人知道,在整個過程中,婁華怎麼用一瓢瓢的鄙視去稀釋濃硫酸般地腐蝕著他的心的嫉恨和疼痛。
  張實出國了,八年過去了。當他們再次相遇時,婁華是環科所最年輕的副所長,盧小菲是他的妻子,還給他生了一個女兒,張實想回國進行的污水實驗項目的審批權恰好就在婁華手裡。往昔的定位,終於有了顛倒的一天了。張實要為這個符合實力現狀的顛倒付出代價了。他懵懂不知,滿心喜悅,抱著大人不記小人賬的自得,準備稍稍敲打一下奪妻之隙以後,就完全回歸童年的純潔友誼了。所以,當他突然出現在婁華的辦公室的時候,他充滿童趣地盤起了一條腿,歪著腦袋看著婁華,以為這個動作能立即喚起婁華溫暖的記憶,婁華最初的表情正是他希望的,熱烈而激動,從辦公桌後面驚喜地起身,就要上前跟張實握手。張實靠牆站著,習慣地說,嗨,還敢再來一次嗎?
  張實這一下可就大錯特錯了,他以為婁華跟他一樣懷念鬥雞啊掰腕子啊的童年往事,在這些往事中他處處占上風所以永志難忘,他沒有想到婁華用了八年努力,才將這些往事埋進土裡,用腳踩平不留痕跡,此刻,張實居然一下子就揭開了埋葬往事的塵封,鑽心的屈辱如排空濁浪轟然而至,婁華脫口而出的是,嗨,你以為還會是過去的結果嗎?張實習慣地不把婁華的感覺放在眼裡,肆無忌憚地說,輸了可不許哭啊,你小時候可沒少哭哦。婁華的臉猛然充血漲得彤紅,張實得意地以為那個害羞懦弱的婁華又出現了,其實,婁華是被激怒到了頂點,他失控地猛然抄起一條腿,帶著渾身燃燒的火焰就要朝著張實沖上去。要不是秘書正好推門進來,他的這一下衝擊,沒准會把張實的肚子連帶自己的膝蓋,一起撞進牆壁裡去,即便如此在所不惜。他及時地放下了腿,秘書奇怪地看看仍然盤著一條腿的張實,婁華淡淡一笑,說,他的腿抽筋了。秘書狐疑地退了出去。張實這才興奮地張開雙臂高叫著,婁華婁華你好啊!婁華不自然地躲閃著,說,你小子一驚一乍的,出國弄了這麼一身毛病。他隨即意識到,他的躲閃正是多年積習作祟,他為什麼不能正面與張實對陣?他就是從這一刻起,真正顛倒了跟張實多年來的位置關係。他從此站起來了!
  後來的談話,就大大出乎張實的意料之外了,張實不僅是吃涼,而且有些涼嗖嗖的寒意了,他脫口而出的話笨拙而幼稚,婁華,你好厲害啊。這種口氣,是他們倆都十分陌生的,但是,他們很快就以這種方式交往下去,一直交往下去了。他們後來的談話是這樣的,張實試圖以譴責婁華的奪妻來接續他們男人間的粗魯而溫暖的友誼。
  張實是這樣開頭的:我們三個小時候,我怎麼從來也沒有看出來,你對小菲有意思?
  婁華毫不避讓,說,現在講出來,也沒什麼丟人了,這麼說吧,你哪一天看上盧小菲的,我就是那一天愛上她的。
  張實吃驚了,開頭的吃驚依然是慣性地居高臨下,他說,我的天,你怎麼從來也沒有表示過?
  婁華莞爾一笑,他已經自信和強壯到不屑於袒露往日的屈辱了,他說,表示什麼?等著被拒絕,白白出一次醜?明知道爭不過你,我還碰那個釘子幹什麼。
  張實不自然了,說,我,可是一點也不知道。
  婁華鋒利地說,勝利者的眼光一般都比較粗糙。
  張實有些愧疚地說,我和小菲後來當著你的面,那麼親熱,你都……
  婁華打斷他的話,說,弱者的城府一般都比較深。張實啊,你今天是來算帳的?我就贏那麼一回,你就耿耿於懷了。其實,真正的新郎,還是被你做去了,一想到這點,心裡就彆扭,耿耿於懷的,好像應該是我啊。
  張實一輩子也沒有遇到過這麼赤裸裸的對話,他徹底敗下陣來,說出來那一句與投降書近似的話來:你好厲害,八年沒見,你換了個人。
  這是一個極其難以解釋的轉捩點。明明是婁華趁張實出國與盧小菲暫時分離之虛,將好朋友的女友變成了自己的妻子,為什麼理虧心虛的不是婁華倒反而是張實。這樣處理的目的何在?
  我一直沒有見到老闆的丈夫。如果不想自欺欺人的話,我是說,我是有機會見到老闆的丈夫的,如果我真的想見面的話。我看到過放在老闆臥室床頭的照片,儘管,每次我們躺在床上的時候,那張照片總是翻倒背面朝上,露出照相框襯底的士黃色的馬糞紙。有一次我隨手想把照片翻過來,老闆急忙欠起身來,叫著哎哎。我回頭看著老闆,她嫩紅的乳頭在陽光下有如半透明的櫻桃,我說,怎麼了?她一下子醒悟過來,喃喃地說沒什麼,就把頭埋進我的臂彎裡面。我也從此不再翻弄那個照片鏡框了。其實,看到翻轉過來的鏡框的機會本來就微乎其微,只有在我們倆臨時起意突然決定半途殺到老闆家裡去的時候才會看到,如果是事先約好老闆在家裡等我的話,根本就沒有鏡框了,床頭櫃上光禿禿的,像一隻被盜墓者鑿去了腦袋的石像,陰鬱而淒慘。這就是我為什麼不喜歡在老闆家裡做那件事的根本原因。老闆似乎有所覺察,她幾次想問我可是不知道怎麼起頭。因為凡是她問我去哪裡的話,我一定說,去你家,口氣決絕堅定不容絲毫置疑。所以她疑疑惑惑地看著我,不知道我真的是想去她家還是在說反話,拿不准我是情緒激動還是心生怨恨。每當此時,她看著我的眼神如同受到驚嚇的梅花鹿,我有時候對這樣的眼神很是著迷,寵愛和獵殺的炙熱欲望同時在心裡騰空而起,做起來就如同一頭瘋牛,她激烈地晃動腦袋,黑色的長髮漫天飛散,仿佛夜晚降臨了一樣,我們就在這翻飛的黑色夜晚裡無休無止地沸騰著。
  敘述一下子跳到這裡似乎快得不合章法,本來我是想說張實為什麼在婁華面前突然變得心虛內愧的。現在,忽然就說到老闆身上去了,其實,我跟老闆也不是一下子就跳到床上的,這裡面還有不少周章要費。但是,這類周章,對過來人來說,全是老一套,毫無新意,對沒過來的人來說,雖有新意卻又無法借鑒,當真可以借鑒的部分,又必須為了純潔我們的文學藝術而加以刪除,所以,還是不說了吧。
  一般而論,比起以後必然到來的階段,這個階段實際上是最有魅力的,前景未蔔,遐想不斷,滿心新奇,笑語不絕。現在回過頭去看,事事稱心,有如在鏡子般的水面上,駕駛高速快艇飛也似的掠過,行雲流水,風清日白。老闆喜歡叫,她在漫天飛散的黑髮中,緊閉牙關,艱難地呻吟著,一不小心,歡樂沖將出來,尖利的叫聲像保齡球在球道上快速滾動,她急忙騰出一隻手,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唇,低低地說了句不能叫。這時候,只剩下一隻手還留在我的身體上,像是在拉我又像是在推我。老闆每到此時,眼神迷離,目光飄散,一臉茫然地問我,你是誰?我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意趣道飛,興致高揚,開心地回答,問得好啊你!我喘息著,在運動中說,這個難倒千古哲學家的問題,我一會兒就能解決,你等著!她抖動得更激烈,我終於迷失在一片黑暗之中。後來,我們平靜下來,肩並肩地倚靠在鑲皮的床頭,我嬉皮笑臉地說,感覺還好嗎,現在,知道我是誰了吧。
  我是個壞女人,老闆突如其來地說。我的情緒頓時低落下來,循環往復的大費周章又來了。老闆一到此時,就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反復,她臉色陰鬱地什麼人也不看,堅持說她是一個壞女人,我拼命論證她是天下最好的女人,她絲毫不為所動。有一次,我著急了,搬出她平時數落的她丈夫的種種劣跡,諸如為人冷淡沒有共同語言,長期出差誰知道在德國有沒有第三者這類的話來,想收到憶苦思甜的良好效果。她神經質地搖著頭,說不不不,不許說,這些都不是真的,只有我是壞女人這一點是真的。我突然之間,興味索然,不再說話了。她看著我,依然順著自己的思路,喃喃地說,你帶走我吧,隨便去哪裡,找部跟著你。我就是這麼一個壞女人了,你還要我嗎,你要是不要我了,就早一點告訴找。
  婁華對張實其實是幹了一件相當不擇手段的事情的。按照情節的設置,張實出國後,即便在最困難的時刻,還是給未婚妻盧小菲寫過一封信的,可是,偏巧這封信落到了婁華手裡,怎麼落的,劇本裡就省略了,儘管此事甚為蹊蹺,但無關宏旨,也就不必詳細交代了。總之,盧小菲與張實就此失去聯繫,斷絕音信。盧小菲以為張實跟大多數出國的留學生一樣,為了身分之類的必要生存條件,拋棄了女朋友另結新歡了,心碎之際,婁華乘虛而入,娶得美人歸。婚後,盧小菲按部就班地懷了孕且臨盆在即,婁華以為從此天下太平,放鬆警惕,以致大意失荊州,被盧小菲發現了當時的來信真相。盧小菲大驚兼大怒,婁華無地自容,盧小菲偏偏又難產大出血,婁華當即獻出了相當於一小臉盆的血,才救得盧小菲回來。看在木已成舟的女兒和自己體內遍流的婁華鮮血的份上,盧小菲就此隱忍了下來。但是,盧小菲在家裡的地位,因此達到了絕對的至高無上。婁華明明知道盧小菲深更半夜在美髮廳會張實,他連提都不提,他不敢在這個時候捅馬蜂窩,想想張實也就回來探親兩個星期,來如風去如雲,人一走茶就涼,忍過此時,天下自然太平。所以,這個三人關係,在這個場景裡,形成了奇特的組合,像一個三角架,雖然細腿脆弱,卻也一時半會倒不了,還一物降一物,環環相扣,牢不可分。
  每次我們衣冠楚楚相對而坐的時候,老闆的一肚子委屈就洶湧而出,講來講去,還是丈夫的重利輕離別,他很傻,他不知道,這麼分開來,人的感情是會一點一點淡漠的,其實,我們早就淡漠了,老闆說。還是這麼一個周而復始,在床上覺得自己對不起丈夫,在桌旁覺得丈夫對不起自己,我小時候用樟腦丸繞著螞蟻畫一個圈,螞蟻就在圈子裡轉來轉去,再也出不來了,我把這個比喻講給老闆聽,她看看我,沒有反應。唯有一次例外,她在桌邊說起丈夫的好話來,她有一次看到劇本裡婁華的妙計奪妻這一節,說,我丈夫沒這麼壞,不要找藉口,她的意思是,我們倆走到一起,不像盧小菲和張實那麼理由充足。我頓時啞然,過了一會兒,她又幽幽地說,我要真的是盧小菲你是張實倒好了。從那以後,她就天天問我後來怎麼樣了,她對盧小菲和張實的未來考慮得比我還要緊張十分,仔細十分。我有時候忍不住想,如果這個時分,她的丈夫出現在她和我的面前,會發生什麼。我想呀想呀想的太多了,就忍不住問出了口,她聽到了,嚴肅地看看我,說,我就離婚。我嚇了一跳,不敢再接茬,她又看看我,說,你別害怕,我不跟你結婚。我只好硬挺起來說,如果你離了婚,我當然跟你結婚。她平淡地笑笑,說,那你老婆怎麼辦?一句話,提醒了我,是啊,我怎麼就沒有老闆一樣的刀山火海般的內疚呢?也不是完全沒有想到我妻子,只是,比起老闆的愧疚、羞恥和犯罪感來,就像一個有限數字在無窮大面前一樣,可以忽略為零了。至於我為什麼會沒有如此強烈的類似老闆的感受呢,那個雪夜肯定不是主要原因,因為,那個雪夜,對我來說,真的早就過去了,我想,感受不強烈,是因為我強烈感受到了老闆的感受,我是個入侵者,入侵者要面對的是被入侵者,這話說得拗口,簡單說吧,老闆的感受化成了我的感受,這個感受裝滿了我的儲藏感受的器官,所以,我就沒有地方去裝其他的感受了。
  儘管如此一而再地煞風景,這裡的風景居然是常煞常新,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似的。老闆常常在天亮的時候,突然打開我的房門。她有我家的房門鑰匙,當然是我給她的,我忘了說了,我父母去世以後,那套房子已然轉到了我的名下,所以我在上海,是有房產的。老闆渾身冰涼地就鑽進我的被窩,不一會兒口紅睫毛膏就在我的胸口上勾畫出了一幅大寫意的圖畫,有一次,她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一本《素女經》,連對照帶比劃,一一做來。完事以後,她用被子把我裹好,嚴嚴實實地像個蠟燭包,說是男人這個時候受了風可不得了,我抬起頭來,覺得自己回到了繈褓裡面,再也不用對外面的風雨操心啦。她獨自起來,走了出去,只聽見廚房裡乒乒乓乓一連串響動,很快,甜的鹹的香飄滿屋。老闆把我的冰箱弄成了食品倉庫,女人愛上男人時,就想把男人變成一隻填鴨,當然,男人也想把女人變填鴨,只是填的方向正好相反,我把這句話說給老闆聽,老闆發愣,問,男人怎麼填相反方向了,好一陣,臉一紅,說你好下流啊。這點就比不上我妻子了,我妻子對所有的黃色笑話,有著比奔騰二百還快的反應速度。老闆敢做也愛做,卻一聽這類話就臉紅,這種又淫蕩又羞澀讓我困惑不解又深深著迷。
  在這個階段裡面,的確有許多東西或是意味深長或是令人費解,儘管前景叵測,但是,我的生活發生重大變化這一點,是無可置疑的。去年,我讀海明威的乞力馬札羅的雪,讀得心向神往,如癡如醉,我白天睜著眼也能看到我身穿土黃色卡其布獵裝,頭戴銅盆帽,平端著大口徑獵槍,在非洲的莽原裡警覺地搜索前進,我甚至能聞到空氣裡野生動物的刺鼻的騷氣。我為自己設置了無數驚險萬狀九死一生的場景,海明威地下有知也會自歎不如。每一種場景裡,首要因素都是前景叵測。前景叵測之中包含的致命的吸引力,讓我興奮得像害熱病似的渾身發抖。
  張實的假期結束了,他要回到美國去了,他登上飛機的時候,婁華舒了一口氣,但是,經過無數電視劇訓練的觀眾,早就知道,他的這口氣肯定是舒得過早啦。盧小菲既已死灰復燃,張實就得捲土重來。否則,這個電視劇還怎麼往下演。我們就等著看好戲吧。老闆是個電視劇迷,自從認識了我以後,她恍然大悟地說,電視劇原來就是你們這些人想要我們上當受騙才寫的呀。我很學術化地反駁,我說,不,人類普遍具有窺私的欲望,如果沒有正當的管道去滿足這種願望,社會就會出現不安定因素,比如架上高倍望遠鏡偷看人家的臥室啦,男人系上花頭巾混進女廁所啦什麼的,電視劇可以在百分之九十五的程度上化解掉這種欲望的積累,從而消解社會上這一部分的不安定因素。老闆認真地問,剩下的百分之五怎麼辦。我說,報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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