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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張實


  現在,必須要回過頭來,說說張實了。張實身世極其複雜,他很小的時候,無意中知道了,他的父親張文儒不是他的父親,這句話,說起來,都嫌繞口,更何況讓一個七歲的孩子來理解了。但是,七歲的張實還就是理解了,他理解的表現方式就是絕對不向父親詢問真相,不向任何一個人去詢問真相。同時,坦然面對這個不是父親的男人,就像對待父親一般,就像根本不知道這麼一個天大身世之謎似的。事實上,他也的確無人可問。他的母親,在他出世的第三天,就被葬在化工廠的後山坡上了。他自小跟著當化工廠工程師的父親張文儒過著一個屋頂兩個男人的日子。六年後,張文儒終於到了不得不告訴張實真相的時候,十三歲的張實,面部表情如同戴著面具,紋絲不動。讓張文儒看著,心中掠過一陣寒意。直到多年以後,就是這一趟,張實回國探視病重的張文儒,他們在張實母親的墓前掃墓的時候,張實突然說,其實,我七歲那年就知道了你不是我的父親。此時,張實已經年屆第四個本命年,他三十六歲了。他的話著實讓他的養父大吃一驚,張文儒回憶道,你十三歲那年,你的同學跟你說,你是拾來的,我才告訴你,你的母親產後大出血而死,至死也沒有說出你的生父是誰.當時我還是技術科長,單身了無牽掛,廠裡就讓我領養了你。張實說,七歲那年,我到你廠裡,看到大字報,說你從美國回來,是特務,才領養我作為掩護。張文儒吃驚地說,七歲你就能看大字報了?張實淒涼地說,三歲時,你就逼我背唐詩了。張文儒極為震動,說,你有整整六年時間,假裝不知道我是你的養父。張實說,是的,因為,我恨你,恨你在騙我。張文儒無話可說。張實說這番話,其實是為了表示成熟表示和解,只是他的開場白太長也太突然,才把他的養父給嚇著了。張實緊接著說,現在,我懂了,為了保護我,你付出了如此之多。張文儒感動得哽咽了,多年的苦心得以回報,還有什麼比這番表白,更使一顆已薄西山的夕陽也似的心,倍覺安慰的呢?
  在這裡,一個貫穿全劇的巨大的騙局,已經布下,它支撐起全劇的骨架,而我自信,再聰明的觀眾,再喜好同編劇玩智力遊戲的觀眾,在這個騙局前面,必定懵懵懂懂,渾然不覺。不要以為張實的身世之謎已經解開,這就是我在這裡提出的忠告。出乎意料之外的故事、還在後面哪。
  至此,張實的身世命運線,張實的男女情愛線,都如同一棵千年老樹,盤根錯節,沒有個二三十集,一時半會是理不清的了。這種錯綜複雜的身世,讓我著迷,人與人之間,有如此幽暗的秘密,如此淩亂的關係,人走在這個世界上,如同跋涉在原始的熱帶雨林裡,揮舞卷刃的鐵刀,披荊斬棘,奪路奔突,渾身上下,佈滿了鮮血淋淋的劃痕,但仍然被樹梢頂端時而漏下未的光亮吸引,認定在瘴氣、迷霧和荊棘遮蔽的視線之外,就是明媚的一馬平川,陽關大道。而我就是這個詭譎的世界的創造者,這個世界橫陳在我眼前,任我鋪陳,任我宰割。每念及此,一種特殊的情懷,油然而生。在電腦公司上班的日復一日的日子,仿佛一瞬間被一輪太陽照亮了一樣。
  中年危機裡的白日夢。我妻子跟羅莫的話,又來到了我的耳邊。在我如今天這般的創造力面前,他們的評價,怎麼會讓我認真對待呢?我全憑虛構,就如刀削斧鑿般地開闢出這麼一個世界。現在,我妻子是再也不會說我寫自傳了。她當然清楚,我的身世與張實恰好相反,極其簡單,有時候,簡單得讓我遺憾。我出國前一年,三個月內,父母雙雙撒手人寰,像約好了似的。事情過去了十多年了,悲痛之情早已退去,但是驚異的感覺,始終存在。他們終身相愛,互相關注的時間遠遠超過對子女的注意。他們相約同去,當是情理之中的。只是,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料理父母後事的時候,我從我妻子的目光裡,也讀出了同樣的疑問。後來,我們沒有找到機會來交流這個感受。因為,一夜之間,我發現我已經獨立面對這個世界了,也就是說,我要一個個地去解決一家之主的義務範圍內的種種問題,我就開始了日復一日的同這個世界上千千萬萬的一家之主一樣的勞作。整整十年了,我的勞作。等我再抬起頭來,驀然發現,我站在中年的門檻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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