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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盧小菲之二


  盧小菲是讓我大傷腦筋的一個人物,一開始,我找不到這個人物的依據和線索,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寫這個人物,於是,我陷入了為寫而寫的十分苦惱的泥沼裡面。我被告知,如果沒有這麼一個三角四角的戀愛關係,觀眾馬上就要換頻道了。可是,這種三角四角的關係,究竟有什麼好寫的啊。我對電視臺派來協助我寫作的編輯說,誰他媽的要換頻道就讓他換好了。編輯老于世故,見多識廣因而見怪不怪,一臉真誠地說,好,我們就不寫這些三角四角的,誰想換頻道,誰他媽的就換去好了。他轉了一個圈子,在我身邊坐下,說,你不寫這些,你寫什麼?我起身,說,附近,有什麼啤酒屋之類的去處沒有?他想了想,說,有。他領著我來到了一個啤酒屋,一塊原木質地的招牌掛在玻璃門的上方,慕尼克啤酒屋,啤酒屋外面,車水馬龍,沸反盈天。當時,我根本沒有料想到,我就此寫了盧小菲,寫了如此之多的三角四角的戀愛關係,更寫了一系列驚心動魄的生存鬥爭,由於前者過於纏綿而後者過於慘烈,差一點被廣電局給斃了。這是後話,按下不提。使我真正感歎的是,冥冥之中的造化的編劇之手,宰割起我們芸芸眾生來,那種痛快俐落,那種毫不留情,我們凡夫俗子永遠無法想像。屋裡燈光雖然稍稍嫌暗,倒也不失柔和,店堂裡,沒什麼客人,櫃檯後面,站著的老闆正好也無所事事,我們就拉開桌椅,一起喝起啤酒來。
  盧小菲撕碎了她給張實的又被張實從大洋彼岸帶回來的信,把張實甩在她的宴請的餐桌上,淒絕地離去了。看著盧小菲孤寂的背影,張實愣怔地坐著,無法作出反應來。自從他在紐約突然收到盧小菲的信,心裡就洋溢出又喜又懼的兩種互相矛盾卻並不互相抵消的感覺。所以,他沒有把信給他妻子于娜娜看。他只是直覺地感到,什麼變化會出現了,他實在太希望變化了。他對自己說,有什麼呢,都是熟到不能再熟的熟人了,他的潛意識把他和盧小菲的處子式的結合緊緊封閉著。至於見面以後幹什麼,怎麼幹,他是一點也沒有預謀。他抱著一種聽天由命水到渠成的消極態度,清楚地看見自己一步一步向著盧小菲走來。所以,當盧小菲意外而又意外地出現在他家樓下的夾竹桃下的時候,他居然一丁點兒的意外之感都沒有。夾竹桃墨綠色的條型葉子在他們頭上搖曳,他欣喜他的萬里歸奔,到頭來是這樣一個終點,實在不壞。可是,見面一旦成了糾纏老賬互揭瘡疤,他的心裡頓覺無趣而煩躁。他看著盧小菲無聲地離去,心裡湧起一股子狀似永別的淒涼。上海五月的空氣裡遊動著一絲絲春已凋殘的無奈,張實覺得挺對自己這會兒的心情。他那周而復始的白領生涯裡,總算有了點漣漪,雖說他明明知道,頂多也只是死水微瀾級別上的波紋,但是前面說到,他實在太渴望變化了,所以,他走在摩肩接踵的人流裡面,品嘗著寂寥無奈和青春永逝的悲涼,覺得自己正走在哪一齣悲劇的深處。如果整個事件就此結束,幾天後就將回到紐約的張實,在以後的一生裡,倒也有了一塊體積剛好合適的倒敘故事以資暗暗把玩,就像此刻他已經起了由頭的憂傷而無害的感覺。許多人在進入中年以後,都不失時機地為自己營造了這樣的回憶洞穴,善建者還能多達好幾個,給中年以後的黯淡日光添上幾道亮色。張實剛剛進入中年,他還不會自覺地進行如此工程,他的感傷除了誇張的部分,還有幾分真實,所以,他半夜裡突然接到盧小菲從她開的美髮廳裡打來的電話時,他的心又被啟動了。盧小菲要他馬上就去見面,時間和地點都有些脫出常規,他嘴裡推辭著,心卻在第一秒鐘就同意了,所以,他就出現在美髮廳裡了。四面都是寬大明亮的鏡子,一個盧小菲變成了數不清的盧小菲,數不清的盧小菲目光炯炯地看著張實,張實的腦子立刻激蕩起來了。他知道,這一夜,肯定不會尋常地過去了。但是,張實不是調情老手,看著盧小菲繃得緊緊的面孔,他手足無措地僵持著。盧小菲的臉,一點一點地化了開來,不知不覺中佈滿了笑意,恰似這個季節裡漫山遍野爛漫的山花。張實的心也隨之蕩漾了開來,他似乎等待這個日子已經好久了。
  我醒來,眼前是一片白濛濛的陽光。映進眼裡的圖景是老闆在拖地板。早晨的陽光,從窗戶裡斜斜地照進來,照透了老闆薄薄的睡衣,她柔軟的腰肢在睡衣裡有彈性地起伏著,散發著光明的意象。這幅圖景突然之間如針尖般地刺進了我的心裡。我睜開了眼睛,無聲地看著她。她一面專注地拖洗著地板,一面輕聲地哼著一支什麼歌兒。流動的陽光,扭動的腰肢,生動的歌聲,我一時間想不起我在什麼地方了。她好像感覺到了什麼,回頭看了我一眼,對我莞爾一笑,說,你醒了,早飯在桌上。突然間,我的心裡無限鬆弛,鬆弛得令我暈眩。像一個長途跋涉的旅人到達了終點,不對,像漂泊多年的遊子見到了家門。這是個荒唐的感覺,我被它嚇了一跳。我急急忙忙坐了起來。我的身下是客廳裡的沙發,我在沙發上坐正了,看見身上的衣服皺得像鹹菜。她看著又笑笑,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笑笑,像是受了傳染。她直起身子,笑著領我去浴室洗漱,我也笑著跟了去。後來就是吃早飯,就是送她的女兒去托兒所,就是跟著她一起去慕尼克啤酒屋,整個早上,都是她在笑,我也跟著笑。現在想起來,我笑得像個傻子,牙齒一直就那麼露著。
  一切都是那個在慕尼克啤酒屋裡打工的旅遊學院女生起的頭,她說是來打工,其實是離家出走。她先是不顧父母反對,跟一個澳門來大陸就讀的男生同居,後來發現男生在偷偷結交新的女友,就一氣之下流浪去也,流浪了才知道流浪不易,口袋裡沒有了錢,就流不動也浪不成,她來啤酒屋打工吃飯,老闆見一個花兒一樣的小女孩孤身闖江湖,心下不忍,就收留她在家裡住。到這裡,我得說說老闆了。老闆早先是空姐,長得唇紅齒白骨肉亭勻不在話下,後來跟著捲入出國潮的丈夫一起去了德國,夫妻倆苦幹了幾年,積蓄了一筆錢,就回國來了,丈夫在一家德資公司裡當首代,老闆就開了一家啤酒屋,附近商社株式會社裡的日本職員苦無去處,夜夜來此消費,倒也真的把個啤酒屋的生意撐了起來,由此可見,二戰時,相隔遙遠的德國和日本結盟,還真不是偶然的。旅院女生一來二去,就跟一個色迷迷的日本次郎搭上了,就要答應跟他回去同住。老闆打烊前,跟女生攤了牌,說,我不管你跟什麼人去住,但是有一條,你必須是從你自己家裡出發而不能是我這裡,今天晚上,你一定得回家去,哪怕你就在家裡住一夜。她的殺伐決斷立時把那個十八歲的女生給懾服了,她哭哭啼啼地不敢違抗。老闆看看正在喝啤酒的我,溫和地說,我們一起送她回去,好不好?外面是瓢潑大雨,時間是午夜一點,我說好。送完女生回來,再送老闆回家,到了她家樓下,她說,上來擦擦雨水吧。我說,不好吧,你家裡人都睡了。她說,我丈夫現在睡在柏林,女兒嘛,你在她耳邊吹喇叭也不一定醒。我的心突然用力地跳了幾下,好像不管我上去不上去它自己就上去了。老闆家裡,從地板到桌面,都能照見人影。我們坐在客廳裡說話,其間老闆又做了一次夜點心,喝完桂花酒釀湯圓,馬路上,起早買菜的保姆已經大聲說笑著在樓下走過了。老闆抱歉地笑笑,從臥室裡拿出枕頭毯子,暖暖地鋪在沙發上,再笑笑,進臥室裡去了。我躺下時,聽到裡面傳來昵喃細碎的低語,從遙遠的世界的另一頭彌漫過來,我被浸潤著沉入無底的睡鄉。
  美髮廳那一晚,盧小菲和張實也就是敘敘舊而已,雖然,那舊敘得提心吊膽險象環生,像走在風都吹得翻的吊索橋上,橋下面就是滔滔激流,開了鍋似的翻騰,一失足就是千古恩怨再無了斷之日。兩人先是笑,笑得捧腹彎腰,盧小菲說,自小你就會欺負我。張實說你才欺負我呢,找老師告狀,沒收了我的小人書,害得我到今天都沒有看完那套三國演義。盧小菲說是你先欺負我的,你把癩蛤蟆放在我鉛筆盒裡,害得我的尖叫聲連隔壁教室都能聽見。張實說,你欺負我才狠呢,把枕頭綁在腰裡,嚇唬我說有了。盧小菲說,你欺負我才狠呢,我說不行不行你偏說行,後來就真的有了。他們笑著笑著就笑不動了,就像那天下午,老闆家裡靜悄悄的,連女兒都在幼稚園裡沒回來。我跟著老闆走進她的臥室去替她扛一個箱子,在挪傢俱的時候,觸到了老闆的腋窩,她格格尖笑,我也跟著笑,笑著笑著也笑不動了,四周寂靜,散發著茉莉花香的空氣都靜靜地紋絲不動,我們卻好像站在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吊索橋上,不趕緊用手抓緊細細的也是吊索的橋欄,就會掉下河裡去了。盧小菲的笑容一點一點退去,像秋天的霜凍,慢慢覆蓋了田野。張實的臉也僵上了。突然,盧小菲伏在鏡子前,放聲大哭,她淒聲叫喊著張實張實,我真的想忘掉你啊!張實情知不好,慢慢地退到房間的另一邊,仿佛想把吊索橋欄抓得緊一些;他不想掉到河裡去,起碼不想現在這樣馬馬虎虎就掉下去,他事先沒有預謀,所以事到臨頭,他猶豫了,他猶豫是因為他沒有想好要做什麼以及怎麼做。
  那天在啤酒屋裡,老闆聽了電視臺編輯介紹了我的工作,她開心地笑了起來,說,你看,那邊還有你一個同行。她指著在屋子的一個角落裡坐著的男人。編輯也認識,說,巧了,都趕一塊來了,那人也是從美國回來的,前些日子出了一本書,叫早安美利堅什麼的。那個男人正在給一個服務生小姑娘算命,老掉牙的把戲。老闆熱情地替我們張羅,桌子就並在一起了。那個小姑娘一臉清純,那個男人煞有介事地盯著她,小姑娘被盯得臉紅了,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他對小姑娘繼續說著,在情愛的道路上,你能涉足的都涉足了,能品嘗的都品嘗了,可是,你現在正在為此付出代價。這話說得有點厚顏無恥,誰知道,小姑娘突然伏在自己的胳膊上哭了起來。老闆一邊撫摸著小姑娘顫動的腦袋,一邊對那個男人搖頭,說,你怎麼不說些好聽的?那個男人一疊聲說,瞎說的膀說的,千萬別當真,口氣裡掩飾不住的得意。小姑娘抽抽搭搭地說,他又不認識我,他怎麼就把我的事情說得那麼准?老闆笑了,說,他是情場老手啦,你有什麼想不通的地方,請他當顧問囉。他連聲推託,說,你這不是壞我名聲嗎?那語調倒是充滿了對壞名聲的欣喜。我記住了他的姓,因為他說他的先人在唐朝參與過侵略戰爭,薛仁貴征東。我後來問老闆為什麼她選中了我而不是啤酒屋裡的其他人去送女生回家,她的解釋讓我有點不受用,她說,你沒那麼忙嘛。
  四面環繞的鏡子,構成了一個撲朔迷離的世界。張實看著鏡子裡無數個自己和無數個盧小菲,一時間生出今夕何夕此生何生的恍惚感來,也許,這人世間本來就是如此:真相與鏡相相互疊加無限延伸,其實永遠都無法分清真相與鏡相,與其做那些個無用功,不如就憑著血氣之勇,一步邁出去,走出什麼就是什麼,至少到了將來回首來路,不會後悔當初連邁步的勇氣都沒有。這麼一想,他的猶豫就被勇氣替代了,他走到盧小菲面前,說,剛到美國,我大病一場,欠了美國醫院幾萬塊錢,連買郵票的錢都沒有了,再說,就是寫信,你讓我寫什麼,說我苦說我窮說我潦倒絕路?美國是我自己去的它又沒有請我去,中國是我自己離開的它又沒有攆我離開;我只有一個盼頭,就是熬下去熬過去熬出頭,熬到能把你接出去。這話說得驚險萬狀,它所傳達的真實含義過於露骨。盧小菲當即受到巨大震撼,失去了所有戒備和抵抗,她迷迷糊糊地說,我沒有你的消息,我絕望了,我就嫁給了你的最好的朋友婁華,那時候他天天陪著我,我好像給自己一個幻覺,往時的時光還能繼續下去,婚後發現不是那麼口事,可我也認了,都怪我啊。盧小菲話鋒一轉,尖利地看著張實,說,可是,你為什麼又回來了?你一回來,過去的歲月就全回來了,死去了的人全活過來了,今後,你我是誰也逃不掉的了。張實這一下嚇得不輕,他起身就往門外走。盧小菲一步邁到他面前,擋住他的去路,說,你把我喚醒了,還想就這麼輕輕易易地甩下我溜走嗎?張實傻眼了,不知道再說什麼好,他甚至都後悔自己剛才玩火的行為了。盧小菲直直地盯著他,說,你不就是怕跟我來往,會影響你們夫妻感情嗎會讓你的老朋友我的丈夫婁華猜忌嗎?張實瞠目結舌無言以對。盧小菲笑了,笑顏如花,她說,你不是想回國來進行污水治理的項目嗎?張實點點頭,莫名其妙。盧小菲把頭在他胸前靜靜地靠了一會,張實一動不敢動。盧小菲抬起頭,說,好了,我沒事了。她拉開門,說,一路平安,我們還會再見的,我們還有很多很多的日子。張實心中五味雜陳,走出門來,走了幾步,再回過頭來,美髮廳的門已經關上了。空蕩蕩的午夜大街上,只有霓虹燈的光芒還在潮濕的霧氣裡靜靜流淌。張實惆悵地倒退著,走了幾步,轉過身來,繼續沿著空曠靜謐的大街一直走下去,心裡隱隱覺得什麼刺激的事情還沒開始呢。他喜憂交加,步履不由得輕快了起來。
  我已經知道了,到了這份上,張實和盧小菲不弄出點事來,這日子無論如何是過不下去了。但是,我覺得,他們這麼快就走到一起是不對的。所以,在霓虹燈的迷離光環裡,他必須一步一步倒退著離開美髮廳,走在夜霧潮濕的大街上。我幫老闆把那個沉重的箱子從大衣櫥的頂上搬下來,放在地上,看著窗外新綠的法國梧桐的枝條,說,你忙吧,我還有事。昨天在慕尼克啤酒屋,老闆央求我來出一點勞動力,春天到了,有一些過冬衣物要收起來,家裡沒有男勞力,求求你啦。我從箱子邊上離開,往外走的時候,老闆聲音暗啞地說,哦。往常她總是說,再坐一會怕什麼。我走到街道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初春新發的嫩芽,在街道上空彌漫成一層綠色的迷霧。我們剛才的不可遏制的笑聲,像一隻兇猛的獵豹無聲地從它的潛伏處起身,一步一步地朝我和老闆走來,像兩隻機警的麋鹿,我和老闆同時覺察到危險接近了,我們的本能反應就是逃跑,越快越好。現在,我行走在綠色迷霧籠罩的熙熙攘攘的人群裡。安全感到來的同時,出乎意外的,胸腔裡有點空蕩蕩的。我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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