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白質女孩(26)_王文華

二十六

　　「和初識的女生唱KTV，就好像和她去裸體海灘日光浴。彼此的缺點暴露無遺，不管你們怎樣調key.你如果點《三月裡的小雨》，她知道你上了年紀。你如果點蔡依林，她覺得你還沒脫離青春期。她如果點《無字的情批》，你覺得她好像不夠高級。她如果點王菲的歌曲，你會笑她自不量力。如果你都不唱歌，可能顯示你害羞閉塞。如果你唱太多歌，口水會氾濫成河。如果你唱時她在接手機，立刻顯示她對你沒有興趣。如果她唱時你去洗手間，今晚過後大概不會再見面。」

　　「難怪我一直交不到女朋友，因為我一直在從事上述活動。那你約會都用什麼方式？」

　　「我喜歡散步。兩個人眼睛向前，不用盯著對方的臉。彼此距離有一步遠，反而容易觸電。我喜歡和她走在仁愛路，從」總統府「走到市政府。在鴻禧大廈停下腳步，幻想兩個人住進去的幸福。慢慢走到競選總部，爭辯到底誰贏誰輸。講到最後她說她不支持台獨，你改變話題說要不要吃關東煮。然後走到空軍總部，你說你當兵時非常辛苦。掌廚時全排食物中毒，被罰半夜起床練刺槍術。她說男子漢大丈夫，你怎麼軟弱得像漿糊？有一天你有了小孩，你太太怎麼敢單獨讓你照顧？接著你們走到九如，點了一碗湯圓果腹。你喂她一個湯圓進肚，卻是你自己感到滿足。你雖然不姓辜，卻擁有全世界的財富。

　　走到圓環你們繞到誠品看書，她立刻走到文學名著。她說最喜歡的是普魯斯特的往事追憶錄，你說你最喜歡的是迪士尼的跳跳虎。她說你這麼幼稚誰敢當你的媳婦，你說難道你有意角逐。離開誠品你們看名品店櫥窗的衣服，心想這些都是很好的生日禮物。你說她很適合那件Armani的長褲，穿上去感覺有165.她說我已經心有所屬，別人的眼光我何必在乎。離開誠品走到富邦大樓，坐在臺階她點起蠟燭。你買了一包可樂果蠶豆酥，她一個個丟到天空再用嘴巴接住。天上的星星你們一個個數，地上的汽車你們算有多少超速。她的頭髮飄到你的眼珠，茂盛得像前方的行道樹。

　　你們繼續走到延吉街喝木瓜牛乳，你嚇她說你最近好像有點發福。她說我們去參加亞歷山大俱樂部，明天開始只吃豆腐。路上電線杆貼著房屋出租，你問她願不願搬出來和你一起住。她說這是不是變相的求婚，你開始支支吾吾。接著你們走到中山紀念館，很多阿公阿媽在跳社交舞。她說想不想像他們一樣幸福，七老八十還會爭風吃醋。最後你們走到華納威秀，她拉你進去看《人骨拼圖》。你警告她這部片子十分恐怖，她說你怎麼膽小如鼠。看完後她嚇得抱著你哭，鼻涕弄濕了你的衣服。」

　　「真是太感人了！」我忍不住流下淚水，「後來呢？」

　　「我去廁所拿衛生紙，認識了另一個女孩子。第二天我更改電話和位址，沒有給她任何解釋。」

　　「你……」

　　「我本來又想同這個女子去走仁愛路，她竟說直接去凱悅不是很舒服。我大聲疾呼感謝主，終於有人體諒到我是扁平足！」

　　我一拳把張寶擊倒，他開始狂笑。

　　「派對」

　　上禮拜張寶教我約會的方式，我在仁愛路踩到一團狗屎。

　　「別灰心，我帶你去參加一個派對。」張寶說。

　　「我沒興趣。」

　　「這種派對非常好玩，去一次保證你終生難忘。主辦人在餐廳包場，邀請的女生既專業又漂亮。她們記得一元台幣等於多少英鎊，講的笑話比軍中還黃。男生的味道比女人還香，老實誠懇得像阿亮。你當然看不到他們的痔瘡，5秒鐘一次的性幻想。出現時你必須裝得很忙，遲到兩小時最為恰當。你的記性一定要強，陌生面孔要過目不忘。因為每個人的工作都很像，英文名字一個比一個長。名片記得要雙手奉上，明明沒聽過對方也要說久仰久仰。為了暖場你可以說嘿你長得跟某明星很像，我一定不是第一個這樣講。他若無自知之明會覺得你有獨特的眼光，他若有自知之明也會覺得你很識相。

　　互相介紹後首先談共同的朋友，你的同事中有沒有我的學長，我有一個朋友也在你們銀行。接著談和主辦人的關係，你怎麼認識邁克張，留學時他常載我去超級市場。然後談彼此的公司，你們的股票會不會漲，我們那個案子要請你們多幫忙。最後談共同的客戶，某某某真是混帳，聽說他晚上當牛郎。此時大概到了5分鐘，你應該開始尋找其他的物件。」

　　「但有時對方講得興致高昂，你不好意思中途離場。無趣的笑話她一直講，你必須用力壓住膀胱。」

　　「這時你要編一個藉口。」

　　「什麼藉口？」

　　「對不起我的手機在響。」

　　「你怎麼能讓此時剛好有人打來？」

　　「沒有人打來。你的手機來電震動，你可以拿起來假裝。」

　　「但如果她非常漂亮，你一看到就想和她上床？」

　　「你更要表現出無欲則剛，5分鐘就把她甩在一旁。她會想別的男人都纏著我不放，這小子兩三句就主動退場。莫非他有了條件比我好的對象，還是看破了我的美都是化妝。她一旦開始胡思亂想，對你的興趣也就越來越強。」

　　「好陰險的伎倆！」

　　「其實這是為你著想，免得你到頭來對她失望。有些美女十分善良，你沒有認識她們的面相。有些美女非常假裝，你往往很難抵擋。5分鐘內假裝美女像一片口香糖，沒有營養但至少口氣清香。5分鐘後她們開始無趣地像報路況，十句話有九句在打乒乓。」

　　「可是，離開她如何打入另一段對話？」

　　「這時候我們兩人就要互相幫忙。你走到我旁邊，對我翻個白眼。我大聲叫嘿好久不見，我以為你還在國外賺錢。接著我把你介紹給大家，當然連帶地推銷一下。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每個老師都最喜歡他。他的毛筆字都得甲，曾向全班示範過如何刷牙。」

　　「這種乖乖牌早就沒有市場！」

　　「說的也是……那麼這樣：他參加過飛車黨，搶過數十家統一超商。屁股上紋了一株仙人掌，每一根刺代表一次感情創傷。」

　　「我不需要你替我推銷，我只要誠懇就好。」

　　「誠懇？誠懇會讓你一個人在角落喝飲料。」

　　「照你這樣說，派對裡應該儘量哈啦，講些言不及義的話。」

　　「沒錯，一旦對話開始有了主題，你必須趁早閃避。」

　　「比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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