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文華 > 61×57 | 上頁 下頁


  「《The Pillow Book》你有沒有看過?」

  「喔——鄔君梅演的,我好喜歡她,她氣質好好。」

  「我愛你,你是我認識的人之中第一個聽說過這部電影的。」

  「你演什麼?」

  「我演一個侍者。」

  「喔……」

  「嘿,你可別瞧不起,就算侍者也是從兩百多個人裡面挑出來的。」

  「我沒有瞧不起,我覺得很棒,我一定會去租來再看一遍。」

  「不過你只能看到我的背影,我的臺詞都被剪掉了。」

  「怎麼會這樣?」

  「唉,演藝生涯……」他誇張地感歎。

  「那你告訴我你的臺詞是什麼?我看的時候可以想像。」

  「我也不記得了,好像是跟鄔君梅說'你要點什麼'之類的……別說我了,說說你吧,你的工作到底是什麼?」

  「我在銀行負責買賣美金。」

  「幫誰買?」

  「幫公司客戶啊。客戶要買賣美金,會跟我們行銷部門的人聯絡,行銷的同事再告訴我客戶的需求。」

  「我聽不懂,舉例來說,你的一天大概是怎麼樣?」

  「我八點進公司,看一下路透社、美聯社的新聞,翻一翻總公司傳來的報告。九點開盤後,把今天美金和台幣的匯率報給各分行。然後開始交易,行銷人員告訴我客戶要什麼,好比說,買5支美金,1支就是100萬,賣10支美金,在877買,884賣之類的——」

  「什麼是877?」

  「喔,32.877,是美金的匯率。」

  「我喜歡你講行話,你講行話時蠻性感的!」

  靜惠笑了,「整個早上我都在看電腦,電腦上會一直出現最低的賣價和最高的買價,如果價錢好,我就打電話到交易所去成交……」

  「你們的電腦是不是像電影裡面看到的那種,密密麻麻的……」

  「我面前有三個螢幕,一台用來看價格的,一台是交易系統,一台用來做一般的PC。」

  「所以我以後送E-mail給你,你未必會看到,因為你忙著看另外兩台……」

  他不斷的暗示讓靜惠講得更快,「沒錯,九點到十二點,我就一直盯著這三個螢幕看,注意有沒有人'送E-mail給我',」他被逗笑,她繼續,「然後下午兩點到四點,重複同樣的工作。」

  「這麼好,四點就下班了!」

  「沒有,四點是市場結束,我還得結清部位,算一算我今天到底賺了多少,賠了多少……」

  「怎麼還會有賺賠?」

  「當然啊,你買的時候一個價錢,賣的時候就變了,中間差額,就是你的賺賠。」

  「所以你是拿客戶的錢在賭錢?」

  「其實是拿我們公司的錢在賭。」

  「你知道嗎,」徐凱交換翹起的腿,「從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有這個感覺。你外表很壓抑,其實是個賭徒。你在銀行做事,聽起來很乏味,結果你是幾千萬幾千萬美金在玩。」

  「你覺得我很壓抑嗎?」

  「你是我見過的最壓抑的人!」

  「不會吧……」她一口喝掉整杯紅酒,向徐凱展示空杯,「我怎麼會很壓抑?」

  她驕傲地放下杯子,看著牛排刀上自己的臉。她怎麼會這樣?她覺得自己好像變了一個人,變得很活潑、很好問、很炫耀、很小女生。她從來不是這樣的!看看表,現在已經9點,她已經32歲了啊,怎麼還會這樣?

  「你幾歲了?」徐凱問。

  「32……你呢?」

  「真巧,我也32,你結婚了沒有?」

  「什麼?」

  「當然沒有……」靜惠苦笑,「你怎麼會問這個問題?」

  「只是一種感覺。因為你很壓抑,所以你有一種穩重,媽媽才有的穩重。」

  「這是讚美嗎?」

  「當然是讚美!」徐凱認真地說,「很多女人到了80歲還是沒有這種穩重。」

  靜惠坐正,微笑,「我還沒有結婚,」她停頓,「結婚的話我怎麼可能和你在這裡?」

  「我們也沒幹什麼,只是吃飯而已。」

  這話似乎把先前的重重暗示一筆勾銷,聽起來很掃興。但她沒有多想。她只是放鬆,享受跟一個好看的男孩子晚餐。徐凱電話很多,手機不停地響。他接起來,一直說「我再打給你」,她覺得被重視,有獨佔性。晚餐結束,徐凱請客。走到餐廳外,靜惠不知該說什麼。她已經很久沒有約會,忘記了約會的內容和步驟。

  「我們去走一走。」他說。

  「好啊。」

  他們走在敦化南路,風吹在臉上,剛才的酒意被吹幹。

  「你和上一個男朋友什麼時候分手的?」他問。

  她被這個突如其來的私人問題震住。徐凱的語氣有一種理直氣壯,好像是長官對部屬,好像他們已經熟到可以問這種問題。兩人在紅燈前停下,靜惠沒有答腔。他也沒有追問,自己說了起來:「我和我女朋友最近剛分手。」

  「為什麼?」

  「第三者。」

  他輕描淡寫地講起他和前任女友的故事。她是一個設計師,他們在健身中心認識,第一眼就有感覺。交往了半年,快樂和爭吵的比例慢慢偏向一邊。她遇到別人,他們和平分手。他唯一不平的,是她用他送她的機票,跟另一個人去法國。「那是我的法國呢!」

  靜惠一開始還不好意思聽這麼私人的往事,她和他畢竟是第一次晚餐。但隨著徐凱越講越仔細,靜惠有了一種感激。這個受傷的男人,他對我如此信任,我能給他什麼?

  「我交往過最短的女友只有兩個禮拜,」他低頭,踩著紅磚道上的落葉,自己笑了起來,像在承認一個無傷大雅的隱疾,「在法國,在斯特拉斯堡,斯特拉斯堡是法德邊境的一個城市,剛去法國沒錢住巴黎,先到斯特拉斯堡學法文。那個女孩叫凡妮莎·舍曼,是我同學的妹妹。她本來在大學念德文,太愛玩了,被當掉,只好到酒吧當侍者。她超hot,老闆、顧客都想追求她,他們常帶她去飆車、跳舞,她也都來者不拒,玩得很愉快。我第一次見到她時沒什麼感覺,她19歲,還是18,我也記不得了,漂亮是漂亮,不過我那時候忙著學法文,根本沒心情談戀愛。跟她學法文,學到的都是粗話,什麼……'Faitpaschier','Faitpas'就是'Don't','chier'就是'shit','Don't shit'就是'別來煩我'的意思,」徐凱笑笑,「我們唯一的共通點是音樂。她喜歡'The Doors',我喜歡'The Cranberries',就是'小紅莓'。你知道她多怪?她喜歡The Doors那首《The End》,你有沒有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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