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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靜惠專心地看著他,搖頭。

  「她喜歡《The End》最後那句'Father, I want to kill you .Mother, I want to fuck you.',每次聽到這裡就把音量加大,站在床上跳來跳去。」靜惠皺眉,徐凱跟著說:「沒錯,我也覺得她腦袋有問題,最好離遠一點。那時候小紅莓出了新專輯,叫《No Need to Argue》,我很喜歡其中一首歌,叫《Zombie》,僵屍,想去買CD。但你知道法國CD有多貴嗎?一張要1000多塊台幣。我采葡萄一小時才50塊法郎,200塊台幣,房租都付不起,還買CD?我跟她抱怨,她就說:'德國CD便宜,我帶你到德國去買!'說完就拉我上車。我們到邊界一個德國小鎮,叫Kehl,下午的時候,那時是春天,陽光輕輕地照下來,那陽光細得好像雨一樣,照在皮膚上好像在化妝。空氣涼涼的,好舒服。我們買了CD,我第一次聽她劈里啪啦地講德文,很崇拜的。後來我們去喝露天咖啡,吃'kebab',這是土耳其傳來的一種面餅,有點像我們的沙威瑪,不過沙威瑪用的是麵包,kebab用的是像我們的山東大餅那種硬餅,裡麵包牛肉、雞肉之類的。呼——人間美味,下次我們去德國,我一定帶你去吃。在德國那個下午太舒服了,真的有一種催情作用。回到法國,到她家聽CD,我們躺在床上,那時真的覺得戀愛了。」

  徐凱停下來,微笑著看前方,好像還能看到那個下午,過了仁愛路,就是那個德國小鎮……

  「第二天,她很開心地告訴大家我們在一起了,我們也真的快樂了好幾天。他老闆想追求她,知道她被我搶走後很不爽,再也不請她去跳舞了。那些平常帶她去飆車的顧客知道後,也立刻不理她。突然間她習慣擁有的玩樂都沒有了,只剩下我。我,我一個窮學生有什麼?沒有錢,沒有車,沒有保險,什麼都沒有。兩個禮拜後,她跟我說拜拜。我已經愛下去了,哪能接受?我去她上班的酒吧找她,你知道她跟我說什麼?」

  「'Faitpaschier'!」靜惠說。

  徐凱抓住靜惠的肩,感激地點頭。

  「那一定很痛?」

  「現在已經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在德國那個下午,那些涼涼的陽光,第一口的kebab。」

  他們過了忠孝東路。

  「你會不會覺得,每段感情都有一首歌?我想起凡妮莎,會想起'The Doors'的《The End》。我想起我前任女友,會想起Dave Matthews Band的《Crashsintos Me》,你聽說過這個樂團嗎?」

  她搖頭。

  「我本來也沒聽過,聽說在美國大學裡很紅的。我們是看一部電影叫《Excess Baggage——》,中文好像叫《老爸,我把自己綁架了》……」

  「喔——艾莉西亞·莎朗斯通,我好喜歡她!」

  「你喜歡她?」

  「對啊,她好可愛,你有沒有看過她最紅的那部——」

  「《Clueless》!」他們異口同聲。

  「你會喜歡艾莉西亞·莎朗斯通?」徐凱搖搖頭,「我以為你只喜歡茱麗婭·比諾什那一類的……」

  「喔,我也喜歡茱麗婭·比諾什,不過我更喜歡艾莉西亞·莎朗斯通,我還買了《Clueless》的錄影帶呢!」

  「所以我說你表裡不一。」

  「別管我,先告訴我'CrashsintosMe'那首歌。」

  「它是《Excess Baggage》的插曲,前奏的吉他彈得很正,歌是講兩個人戀愛,就像兩輛車對撞一樣,是具有毀滅性的,最後會兩敗俱傷。」

  「咦,不是有一部電影也是講這個,說撞車時的感覺就跟性高xdx潮一樣——」

  「對對對!」徐凱立刻接上,「那部電影好變態!」

  「叫什麼名字……」

  「荷莉杭特演的,記不起來了……」

  她喜歡他們講同一部電影,卻都記不起片名的感覺。

  「你是那種很容易撞車的人對不對?」靜惠問。

  他一下就聽懂了,微笑,「我在法國看過一本小說,是講19世紀末法國礦工的生活,左拉寫的,叫《Germinal》,中文叫《萌芽》。女主角是一個礦工的女兒,男主角是一個組織工會的礦工,他們明明互相喜歡,卻壓抑自己的感情。女的甚至做賤自己,嫁給一個大老粗。整本小說他們都在壓抑,一直ㄍㄥ、一直ㄍㄥ。最後,當礦坑淹水,兩個人都被困在黑暗中面臨死亡時,才互相表達自己的心意。當時看到那裡我就把書甩掉,告訴自己,Thisisbullshit,我永遠不要像他們一樣,永遠不要!」

  他們過了民生東路,在徐凱的逼問下,靜惠講了一些黃明正的事。只是她儘量模糊,聽起來黃明正頂多是個常見面的朋友。她覺得很不舒服,覺得跟一個陌生男人講黃明正是背叛了明正。她在想,如果每段感情都有一首歌,那她和黃明正的歌是什麼……「Vienna」?可是那是他跟別人的歌!他和黃明正根本沒有歌。他們一直聊,從機場轉到民權東路。三點多,徐凱要送靜惠回家,民權大橋下沒有車。

  「我們今晚在這紮營吧?」徐凱說。

  「好啊,我們乾脆去內湖,湖光山色,正適合露營呢!」

  「嘿……你不再壓抑了!」

  徐凱打電話叫計程車。在車上他們還在爭辯靜惠是不是一個壓抑的人,一直到車停在她家公寓門口。

  「要不要我陪你上去?」

  「不用了。」

  靜惠看著黃色計程車在巷口轉掉。她拿出鑰匙,插進鑰匙孔,不對。她換一支,再插,也不對。她把整串鑰匙抓在手中,低頭笑了。2000年3月,她又開始約會了呢。

  5

  第二天中午,她打開手機,徐凱的簡短留言:「靜惠,只是要告訴你,昨晚很開心,謝謝你。」

  靜惠並沒有刻意去想徐凱。她把那晚和徐凱約會當作一場電影。看完了,當時很愉快,就結束了。日後和同事聊天,也許會插上一句:「這部片子我也看過,很不錯。」講一講後又各自回到工作崗位。徐凱是一場電影,很少人一部電影會看兩遍的。是的,徐凱是一場電影,聰明人不會把電影和現實混在一起。

  幾天後她和程玲吃飯,程玲把他男友周勝雄帶來了。周勝雄和程玲看起來並不相配。程玲很亮很活潑,滿臉古靈精怪,每顆痣都是一個玩樂的點子。周勝雄白白淨淨,很斯文,一看就是老實人。他在國外念的大學和研究所,回國後在新竹科學園區做事,原本一直住在新竹,認識程玲後,在臺北也租了房子,做「二五族」,每個禮拜二、五回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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