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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接近傍晚,愛米和凱西就對無論什麼事情都有些無心——她們在等戈登醫生回家。聽見戈登醫生的車駛近家門口,愛米和凱西簡直就是歡欣鼓舞,愛米總是等不得車子駛進車庫就跑出去迎他,戈登醫生便只好停下車,讓愛米爬上車去,然後再進車庫停好,把愛米抱在手裡,一起進門——天天如此。戈登醫生進門時總要問我們:你們今天過得好嗎?這時,凱西總是咧開大嘴,露出粉紅的舌頭和結實的白牙——每天這個時候她笑得最充分,最由衷。我當然也會朝他笑一笑,禮貌地回答:很好。一般,沒有什麼事情時,我就轉身走開,因為這時候愛米不需要我,我樂得回到樓上去做點自己的事。我這樣做也不完全為利用時間,還為了有意和戈登醫生保持距離,這是我的矜持,也是我的理智——我正年輕,在美國剛剛起步,我不希望自己隨隨便便陷到什麼意外的感情裡去。總之,從各方面考慮,我都應該和這個比自己大一倍的單身男人保持距離。
  但是,樓下的說話聲,尤其是戈登醫生好聽的英語總叫我分神,凱西的英文我聽起來是吃力的,她說話的時候會吃掉很多音,甚至詞,而且還會用一些不規範的短語和病句,但戈登醫生的英文清晰、簡練、優美,好懂。他的聲音聽來溫柔而富有磁性,我會情不自禁地在自己的房間裡豎起耳朵捕捉,我甚至能想得出他在說到哪個詞的地方笑了一下,他笑的樣子,他眼尾紋路的走向……
  隨著聲音飄上來的還有咖啡的氣味,甜點的氣味,我知道那是戈登醫生在廚房的餐桌邊上坐了下來,凱西給他端上了咖啡和自己做的小甜點。說實話,我倒是喜歡看見他們三個在一起喝咖啡的樣子:戈登醫生坐在餐桌邊上,愛米爬在他的膝蓋上,或者爬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凱西坐在一邊,在那把亮閃閃的細脖子圓肚的鍍銀咖啡壺上,映著三個拉長變形的頭像:一個白人,一個黑人,一個黃種人,這讓我想起小時候看到過的一幅宣傳畫:一白、一黑、一黃三個側面的頭像平行排列,標題是:亞非拉人民大團結!這個聯想會讓我禁不住暗笑起來。讓我發笑的是:那幅畫上的頭像,儘管膚色截然不同,但形狀輪廓卻差不多,因此放在一起顯得整齊而統一。可眼前的這三個不同種族的人,除去膚色的強烈差異外,臉相和尺寸上的區別都非常大。凱西頭顱碩大,頭髮一小球一小球地緊貼在頭皮上,下頜誇張地突起,像極了貝寧的烏木雕刻。戈登醫生卻又是典型的白種人造型,額頭很直,鼻樑也很直,下頜是往後收的,有古希臘雕像的風格。而愛米團臉塌鼻子,活活就是無錫泥人「大阿福」。可是這樣三個人在一起,比那張「亞非拉人民大團結」刻意經營的整齊一致要更加和諧,他們看著甚至像一家三代:凱西是老祖母,戈登醫生是兒子,愛米是孫女。
  這個房子裡,一天之中,戈登醫生下班回來坐在廚房裡喝咖啡吃甜點的時候是最好的時光,是他們團聚在一起的珍貴時光。這不光因為戈登醫生很忙,和家人在一起的時間不多——除去上班不算,他有時甚至會在晚上或週末的時候被叫走;還因為他有個特別的習慣,晚飯不和我們一起吃,而是由凱西替他送到樓上去。我看到,凱西替他做的晚飯很簡單,量也少,一小碟義大利通心粉,一盤生菜,幾片火腿什麼的,但我注意到戈登醫生有喝葡萄酒的習慣,而且量是一定的,兩杯——因為凱西的託盤上總是放著兩隻斟滿紅酒的高腳杯。這個習慣也很奇特,他滿可以用一隻杯子,讓凱西帶上瓶子,他喝多少,倒多少,難道不好?幹嘛倒要帶兩隻杯子上去。想來,這大概是戈登醫生對自己酒量有嚴格控制吧。此外,凱西的託盤上每一次都會放一支紅玫瑰,那是凱西從前院裡剪來的。這又是什麼意思呢?算是凱西給他的?那成什麼話,紅玫瑰是西方人愛情的表示,即使凱西敬愛著戈登醫生,也不該天天給他拿一支紅玫瑰上去吧?這些細節無一處不讓我糊塗,我覺得在這所房子裡一切好像都自然地循著一個軸心在運轉著,一個我這個外人看不到的軸心。
  晚餐後,凱西上去替他把餐具收出來,戈登醫生就基本不露面了,想不出他一個人在房間裡會幹什麼,他若是要用功,通常總到樓下書房裡去,他所有的檔資料、書籍、電腦都擱在書房裡。那麼,他無非就是在自己房間內休息罷,他勞累了一天,早早休息也很正常。但有時,其實是很多的時候,可以聽到他在自己的房間裡彈鋼琴。在下面的客廳裡不是另有一隻大三角鋼琴嗎(凱西說那是他妻子生前彈的),而且放在朝向湖面的美麗大窗戶前,他卻不到下麵來彈琴,反在臥室裡再備一隻鋼琴,自己彈給自己聽嗎?我感到,這個戈登醫生對這個房子裡的人再怎麼和氣親切,仍然要把一些空間和時間完完全全留給他自己。
  晚上,我要領著愛米洗澡,然後在她的房間裡陪她玩,這種時候,如果聽到三樓傳來的鋼琴聲,我就會停下手裡的事來聽。戈登醫生的鋼琴彈得很好,有一種傾訴般的纏綿意味,他彈的曲子有不少我沒聽過,但這沒關係,無論他彈的是什麼我都能聽得懂,我聽得出,他是個多情的人,非常多情,可是他把這麼滿溢的情,都關在自己房間裡做什麼呢?他為什麼不再交個女朋友,甚至再結婚,他的妻子死了好幾年了啊。
  不過,即使我到這裡的時間不長,我也能看得出,雖然他的妻子不在了,戈登醫生的感情世界裡還有著她。他通過電腦處理照片把愛米與他們夫妻倆人組合在一起,成為一張一家三口的全家照,而且在任何時候,戈登醫生凡提到他妻子,從不用過去時,而用現在時。提到他那一方的時候,他不說我,他說「我們」,在一些明顯不包括愛米的事情上,他也會說「我們」。他的妻子,那個已經在肉體上不存在了的人,好像無時無刻不在伴隨著他。
  我拿不穩,他這麼做,這麼想,是否是荒謬的,不健康的。
  有一個星期天早晨,我偶然起得比通常要早,就走下樓,到廚房去倒了杯水喝。從廚房的窗子裡看出去,湖面上懸著一層薄霧,這層薄霧鋪展著,一直蔓延到岸上,遮住了對面岸上的樹幹,但在數丈高處,霧又沒有了,空氣澄澈透明,對岸棵棵樹冠的枝葉清晰無比地展現在晨光裡,和下半截朦朧的霧氣對比著,倒像是被畫家用狼毫小筆精緻描過的一樣。我便開了後門,走了出去,走到草坪上轉了一圈看四周的景色。一眼瞥見戈登醫生在屋前的花圃裡。後來,我見他剪下一朵殷紅的玫瑰,就一朵,擎在手裡,從前門走進去了。我立刻繞回到後門,溜進廚房,從廚房裡可以看見門廳和客廳的一角,只見戈登醫生正把那朵剛剪下的玫瑰插進那只細高的玻璃瓶裡,換下先前那朵。接著就見他開始擦拭那只三角鋼琴。只見他從上到下地擦拭,細緻專注,動作很慢,簡直不像擦拭,更像撫摸,我看得愣在那裡,大氣都不敢喘,好像是撞破了他和妻子之間的一個秘密,愧得要逃走,卻又不捨得走……我一直就那麼站在廚房裡,看他擦完,看他又打開了琴蓋,在琴凳上坐了下來,但他並沒有彈琴,只是坐著,就那麼一直坐著,同時用手緩緩地撫摸著琴鍵,很輕,沒發出任何聲音。後來,他就關上琴蓋,回到樓上去了。
  這個偶然的發現讓我在那一整天裡恍恍惚惚,無論做什麼心裡都無法集中,一個聲音反反復複,像棒槌一樣不停地敲打著我的太陽穴:
  天啊,他那麼愛她,她死去了他還那麼愛她!
  我有一種要發狂的感覺。我絞著雙手對自己說:這不公平,上帝,這一點兒也不公平。
  我要的公平是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不公平!
  我安慰自己說,那個戈登夫人,肯定是因為她被自己的丈夫愛得太濃,本來應該稀釋著用一輩子的愛,被他們性急著濃縮地用掉了,她才會早死的。
  我依然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
  那樣地被愛一回,實在是……哦,天啊,早死也是願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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