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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來住的第一天,我就一邊領著愛米,一邊把戈登醫生家裡裡外外,前前後後看了個遍。這棟美麗的房子背靠著湖,前面朝著一片安靜的小林子。前門有一條紅磚小路通出去,在小路的左右兩邊各有一個花圃,裡面種滿了各色花草,而沿著兩個橢圓形花圃的周圍一圈種的全是紅玫瑰,是那種凝血般的紅色,高貴而蘊藉。在這個夏天的季節裡,它們開得正好。房子的兩旁和後面是碧綠的草坪,略有些起伏的坡度。在這片坡地上,長著幾棵高大的楓樹,樹底下散放著幾把木頭做的椅子,湖的沿岸還有一個圓木做的小碼頭。一隻漆成白色的小木船反扣在岸邊。湖是狹長的形狀,前後伸展出很遠,不見首尾,但對岸卻近。對岸沒有人家,只有一些起伏丘陵,不很高,但顏色深黛,襯托出沿岸樹木的挺拔姿態,比畫還好看。湖面很靜,沒有風,也聽不見聲音。有幾隻白色的鳥在對岸突然飛了起來,從容地扇動著翅膀,閃過深黛色的山脊,音符般地散開在這處天水構成的自然之間。
  面對這樣的景色,我歎了出來,心裡高興得甚至滲出些難過,我忍不住抱起愛米,大聲用中文對她說:愛米,你實在實在是個有福氣的孩子,你是修了幾世修來的?愛米可笑地眨著眼睛,一個勁地用英文問我:你說的是英文?是英文嗎?我用手點一點她的小鼻子,繼續用中文說:你這忘了本的小東西啊。然後哈哈笑著放下她,牽了她的手往房子裡走去。
  凱西正站在前門口,和一個在花圃裡的人說話,我和愛米走近,見那是個白人小夥子,個頭不高,正在侍弄花草,想來是戈登家雇的花匠。小夥子見了我,就直起腰笑眯眯地看我,說:哈羅!我也對他笑著哈羅了一聲,凱西在一邊盯著我一言不發,既不笑,也不給我們做介紹。我帶了愛米進門,聽見小夥子在身後對凱西說:漂亮姑娘。凱西仿佛不情願般地哼了一聲。我不用回頭就可以感到凱西那雙鼓鼓的大眼還一直在盯著我。
  用不了兩天我就感到,在戈登醫生家打的這份工實在是個美差,愛米是個很好帶的孩子,性子很好,成天高高興興的。每天我陪著愛米讀故事,畫畫兒,到湖邊嬉戲正可以放鬆養息我緊張疲憊了一年的身體和神經,而在愛米睡覺的時候,我還可以有時間用功做自己的事。令我覺得,在戈登醫生家簡直不是打工,而是休養來了。然而在這一切好處之外,就只有凱西的存在讓我不快。
  這個凱西對我從一開始進門起就很嚴厲,她那雙盯住我的微凸的大眼裡流露出的是明確的防範表情。這是幹嗎呢?她防我什麼?難道怕我會在這裡呆下來,日後奪她的幫工位置?真真好笑,我這麼年輕,正期待著在美國大展人生鴻圖,到這裡來做保姆不過是我一時半會的權宜之計,她會有那麼笨,居然看不出?這個凱西必定是個心胸狹隘的女人,我瞧不起她。
  一天上午,大概是我來到戈登醫生家的第四天,我教愛米折紙飛機,愛米把折好的紙飛機在樓上樓下四處放飛,高興得又笑又叫。我怕惹得凱西不高興,就哄著愛米和我一起把紙飛機都收在一隻籃子裡,我們可以拿到外面去放。愛米聽了我的話,就跟了我撿散落著的紙飛機。我看到三樓的樓梯上還躺著一隻,就跑上樓梯去撿,才上了樓梯三四級,就聽見凱西在我身後大喊一聲:站住!我被她喝得愣在那裡,轉過身來看見她瞪著眼睛對我直跑過來,並搶上樓梯,站到我的上方,左手叉腰,右手點著我直聲說道:聽著!在這個房子裡,不該去的地方不許隨便亂竄,尤其是戈登醫生的臥室!這是這兒的規矩,聽明白了吧?還有,在這個屋子裡打掃的事歸我管,用不到你來插手,明白了?我一聽,又羞又惱,把手裡其餘紙飛機揚手撒了一地,拽著愛米就往外走。這個混帳的凱西,不只是把我好心當成驢肝肺,更可惡的是她特別提到了戈登醫生的臥室,我怎麼會到戈登醫生的臥室去?我還是個姑娘,她這麼說,什麼意思?!
  戈登醫生的房子有三層,最下面一層是客廳書房廚房,第二層全是臥室,有五間,愛米,我,凱西都住在二樓。戈登醫生一個人住三樓。三樓正處在房子中間高聳起的尖頂那一部分,仿佛是個閣樓,想來不會是這所房子裡的最佳去處,戈登醫生偏要住三樓大概是為了更加清淨吧。三樓樓梯頂端的那道門從來都是關著的,別說我不該去,就是愛米也不去。戈登醫生不在時,進去的只有凱西,當她進去作清掃的時候,也從來都關著門,謹慎得只怕連一隻螞蟻都爬不進去。凱西表現得如此煞有介事,何必呢?我氣呼呼地想,凱西這個樣子,只能反映她自己卑鄙,想要在我面前樹起她在這所房子裡的權威,甚至還表露了她對戈登醫生近乎佔有的心理,仿佛戈登醫生是她治下的一塊領地,別人不能涉足。
  為了和凱西賭氣,我從此離了通向三樓的樓梯口有八丈遠,愛米無論在樓道裡扔下什麼玩具,哪怕灑了果汁,我也決不再管,一定喊凱西來收拾。一有機會,我就把愛米帶到外面去,根本就不呆在房子裡,有時沿著湖邊走出很遠,到吃飯的時候也不回去——我會隨身帶些方便食品,不叫愛米餓著,但也不叫凱西知道,害得她拖了碩大的身體一路找了過來問愛米要不要回去吃飯。有時候,愛米在晚上有了什麼事情要找戈登醫生,我明知道凱西已經睡下了,卻故意把她叫起來去傳話。
  可是怪,我對凱西的這種明顯對抗情緒並沒有加劇她和我的對立,相反,她那一方倒先放鬆了下來,不再那麼聲色俱厲地盯著我了,還常常主動找我說話。這不免讓我更加鮮明地感覺到凱西對戈登醫生的佔有欲。顯然,她對我疏離著戈登醫生的做法滿意了。為了繼續捉弄她,我又換了一種方式,故意在她面前接近戈登醫生,戈登醫生一回來,我就占住了他說話,說個沒完,細細地對他敘述一天下來愛米做的事,簡直不讓凱西有靠近了說話的機會,不料她對此居然還是一個不介意,有時候,反而笑眯眯地在一旁聽我和戈登醫生交談,心情愉快輕鬆的樣子。
  我有些犯尋思:凱西心裡的底線在哪裡呢?顯然她並不在乎我和戈登醫生套近乎,但她在乎我超越某個她認可的界線,說到底,是防我進入戈登醫生的臥室了。哦,是了,她會不會覺得我接近戈登醫生的臥室,就會去接近戈登醫生的私人生活?她,混帳!把我當成了什麼了?我在那個年紀和經歷上,對這種念頭是深惡痛絕的,對自己的貞潔是當寶物般地守護的,凱西的這種想法,火得我可以不顧一切地跳起來去扇她的耳光。況且,說句不顧羞恥的話,假如戈登醫生和我願意做出點什麼,她管得著嗎,而且難道非得在戈登醫生的臥室嗎?這個烏黑的白癡!這時,靈光一閃,我突然想到一個細節,第一天進門的時候,我在凱西身上聞到過一種奇怪的香味,在戈登醫生身上,我也聞到了同樣的香味,啊呀,不要是他們兩個有瓜葛吧!可是,直覺立刻告訴我:就是太陽從西邊出來的可能性大概都會比這個要大些。凱西的表現,也沒有任何跡象可以把人的思路往那個方向引。她對戈登醫生的愛戴是明朗的,看不出有任何曖昧的意味。我是一個很敏感的人,她這樣一個頭腦並不複雜的婦人若有什麼花頭是瞞不了我的。況且,她的房間離我的隔著不遠,我睡覺又很驚醒,夜間要是有什麼動靜我肯定知道。實際上她入晚就睡,低沉的鼾聲差不多要響一夜。
  那麼,大概是她過於愛戴戈登醫生,只能通過把戈登醫生的臥室當成聖地一般地守護來表達她的感情和實現她的自我價值吧,這種接近愚頑的忠誠倒也可以叫人原諒她了。
  我和凱西的關係因此得到改善,沒事的時候甚至在一起聊天。她向我談到自己的身世:她生在長在這個城市,從沒去過別的地方。她一直是個單身母親,男人們給她種下了兒女,就都溜得不見了影子,都不是好東西(但是,她特別補充說,戈登醫生是個例外)。她一個人靠了自己的一雙手把兒女辛苦帶大,現在兒子女兒都成了家,她逢年過節會去跟他們團聚,但平時她寧可在戈登醫生家裡住,她跟了戈登醫生已經七八年了。凱西對我講到她自己的事,滔滔不絕,毫不隱瞞,但如果我想問她戈登醫生的事,她反倒吞吞吐吐含含糊糊或者乾脆緘口不言,除非是她自願流露出來一鱗半爪。我只能借助她零碎的描述,斷斷續續地拼湊起關於戈登醫生的身世:年輕的時候從新西蘭來,已經做了二十年醫生,是一個很優秀的腦外科專家,凡他做過的手術,都利索,輕巧,漂亮,因此在這個城市名氣很響,還常常會被直升飛機接到別的地方去動手術。他娶的中國妻子,和我一樣,也是一個大陸來的留學生,學音樂的,曾經是戈登醫生的病人,然後他們就結婚了。這棟房子就是戈登醫生為了她建造的,房子建好了,她卻只住了兩年就死了。她在生前曾經有過要領養孩子的念頭,戈登醫生在她死後才到大陸領養了愛米,是為了實現亡妻的心願。
  我問凱西,戈登醫生的中國妻子怎麼就會過世了呢,照片上看著那麼年輕,實在可惜。
  凱西通常都不肯回答我任何關於戈登醫生的問題,這一次卻破例對我動情地說:這是命,姑娘,這是命,你懂嗎。哎,他們倆在一起,那真是上帝配好了的一對啊,誰看著不羡慕!但是,病來了,誰也擋不住。戈登太太腦子裡長了瘤子,是戈登醫生親自為她動的手術呢,可是沒有救下來,上帝又把她收回去了。上帝難道沒有看到戈登醫生是多愛她的一個人,上帝就是不可憐她,也得想想戈登醫生吧,上帝有時叫人不懂,真的叫人不懂。
  戈登醫生和他妻子的照片可以在這個房子的任何地方看得到。他的中國妻子相貌相當秀氣,柳葉般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嘴唇的起伏柔和動人,尤其少見的,是她有一頭烏雲般的頭髮,那頭髮雲霞般地簇擁著她略顯消瘦的臉,使她帶著一種天然的東方女性的溫柔風韻,這大概是她最為吸引人的地方吧。每張照片上戈登醫生都無一例外地擁住了她,愛不能釋的那一種相擁相偎,她則小鳥依人,一派的溫柔和順,甜美得像一抹陽光,暖融融地投射在戈登醫生的懷裡。我非常驚訝他們夫妻在照片上一覽無餘的水乳交融,無一處不妥貼的和諧親合。照片上尚且如此,那麼在他們的實際相處中,更會是一種什麼好法呢?想想看,戈登醫生甚至為她建一棟房子!
  我不由對戈登夫人產生了很大的好奇心:一個如此被丈夫愛著的女子,好到什麼程度呢?
  我覺得她實在還應該有些特別之處,才配承受如此分量的愛。
  我把這個想法對凱西說了出來,凱西沖著我鄙夷地撇了撇她奇厚的嘴唇,毫不客氣地說:小妮子,你到底不懂,愛是上帝給人的禮物,在自己的心裡,你為什麼要到別人身上去找呢?
  聽凱西講出如此富有哲理的話,叫我大吃一驚。
  靜靜地一想,覺得她說得真對,在戈登夫妻的愛情中,我忽略了更為重要的一方:戈登醫生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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