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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書(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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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睡得很沉,但眉頭深鎖。很久沒有這麼近去看這個既熟悉卻又陌生的弟弟了,他驚訝地發現曾幾何時弟弟也和自己一樣長出許多白頭發來了。 或許是一種感應吧,弟弟忽然醒過來,像受驚的動物一般緊張地起身,把藥袋用力拿走。 「你什麼時候開始吃這個藥?」 「很久了。」 「是工作壓力那麼大嗎?」 「我不想說……」弟弟焦躁地從包包裡掏出香煙點著。 他把發票拿給他看。弟弟低頭不語。 「你覺得我應該怎麼處理?」他問。 「我怎麼知道?你書讀得比較多。」 「我當然知道怎麼處理,」他說,「可是我也想知道──,這些錢你用到哪裡去了?」 弟弟忽然暴躁起來,把煙用力往地上一摔,用極大的音量說:「用到該用的地方啦,用到哪裡?你自己一個月賺多少錢,你一個月又給我多少錢?你自己有房子,我到這種年紀還在租房子;你拿錢回去給爸媽,我也要拿錢回去給爸媽啊;我還要幫你在親戚面前做面子,要用你的名字送花圈、送花籃、包白包、包紅包,還要包得比別人大;我還要幫你在外面做面子,交際應酬要替你感謝人家,我們業務要請人家吃飯,還要續攤,那些白包紅包不是錢啊?那些白包紅包還要叫人家開發票、開收據啊?叫女人給人家打炮,還要叫人家開收據啊?你們都當好人、當名人,壞人都是我在當,你知不知道啊……?」 他走出去時弟弟還在裡頭繼續大聲嚷著,只是後來夾帶著哽咽愈來愈模糊了。 農曆年過後,弟弟沒有來開工拜領紅包。 一個同業的好友打電話給他,說弟弟到他那邊上班了。他知道弟弟的事,但是他願意給弟弟機會。 「還有──」他笑著說,「你跟他太近了會給他壓力,因為你太亮眼了,別人不容易看到他的能力和成就。」 那麼親近的朋友,道謝彷佛是多餘的,但也許是心裡還是存在著某種擔憂吧,他告訴朋友說:「財務上的處理,你還是要多注意,錢千萬不要給他管。」 這樣說著的他,不否認有一種告密或揭人瘡疤的罪惡感。 也許朋友的觀察比較客觀,之後一兩年弟弟在工作上的表現真的亮眼,也許還因為參與了一些廣告和電影的演出,因此除了業界之外,在除了他自己之外別人不一定瞭解的世界裡,或許也有了可以讓他覺得滿足的身分。 那樣的世界同樣地也存在於他的身邊,只是他不在意,但,或許弟弟在意,甚至把它當成生命中重要的支撐也說不定。 那是弟弟最後一次出現在公司。那天之前,他曾經有過的疑惑。 那一天弟弟在視窗抽完煙之後,第一句跟他說的話是:「你都知道了……那我講什麼都沒有意義了。」 弟弟的眼神和表情出奇的平和。 「我不會再跟你拿錢了。」 「我也不會再給你了。」他說,「那樣的數字對我來說,請你相信,我沒有這能力。」 「我們知道你是古意人……我們也有分寸,我們是做生意的,不像那些地下錢莊,我們不會把事情牽拖到你身上,這你放心。」那人看了一下手上一迭類似借據的簽單,他看到上面有他弟弟龍飛鳳舞的簽名:「我這邊是三千六百多萬,另外一家聽說也兩千多萬……,這是我探聽出來的。」 那是一家不經過特別的程式,一般人絕對無法輕易發現或者進入的賭博電玩店內側燈光有點暗的小房間。房間內線香的味道很濃,那人坐在泡茶桌前,油亮的額頭反射著一旁供奉著神像的供桌上紅色蓮花燈的光。他年紀不大,應該四十不到,挺和善的臉。旁邊坐著兩個二十出頭的女孩,有點好奇地不時掩著嘴偷笑地看著他。 「你怎麼知道這裡呢?」那人一邊幫他斟茶一邊說,「剛剛外面的人說你要進來,老實說我以為你會不會帶記者或是員警來,不過,奇怪呢,我竟然很相信你這個人。」 知道這個地方,其實是另外一個同樣說「我相信你這個人」的陌生人告訴他的。 那是一個忙碌不堪的星期一,那天他在公司忙到很晚,晚餐都還沒吃的走到地下停車場,發現他車子旁邊站著幾個人,一看到他就說:「不好意思,我們是之前打過電話給你的人。」 他沒有任何驚訝或恐懼,只覺得該來的會來,而現在終於來了,如此而已。 開始陸續接到要找他弟弟的電話是幾個月前的事。那時候,他已經橫下心不再相信弟弟任何借錢或調錢的理由了。 朋友終於打電話跟他說,他已經很嚴肅地跟弟弟談過,請他離開公司。他說因為有些事已經影響到他公司其他人的工作氣氛。 「一些莫名其妙的電話和奇怪的人常出現在我這裡,」朋友說,「你自己也要小心,你的臉太容易被認出來,而且,太多人都知道他是你弟弟。」 離開他的公司之後,弟弟雖然偶爾會來周轉現金,但理由都是朋友的公司暫時急需,而借還之間也都遵照約定,因此他也不以為意。不過,除此之外,偶爾弟弟還是會用各種理由跟他借錢,比如買車要頭期款、小孩註冊,甚至手機掉了手頭上剛好沒錢之類的,當然一切一如以往,有借沒還。 這種層出不窮的狀況要說他心裡沒有疙瘩沒有埋怨是騙人的,可是即便每次弟弟出現在公司都讓他煩躁甚至不悅,他總還是鄉願地告訴自己以及公司其他人說:如果困擾是可以用金錢解決的話,就不要把金錢這件事當做困擾。 直到有一天,一張數額很大的支票跳票了,會計很緊張地告訴他那是弟弟從朋友公司拿來周轉的支票。他猶豫了好久之後,終於下定決心要會計偷偷打電話去朋友公司求證,而回傳過來的消息是他們公司沒有收過這張支票,也沒要弟弟周轉。 會計還告訴他說:「我順便問了一下,才知道,他們從來沒有要你弟弟跟我們周轉過任何錢。」 他找到弟弟,跟他說:「之前我相信你所有理由,但,現在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會懷疑你是在騙我,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所以,你可以找我幫任何忙,但,錢的事,你不要再找我。」 弟弟低著頭沉默了一下,冷冷地突然跟他說:「我不會找你了……說不定你們再也找不到我了。」 然後就真的失去聯絡,一直到他最後出現在辦公室的那一天。 停車場裡突然出現的那些人一點也不介意地明白告訴他說他們是地下錢莊。 「你弟弟有時候會跟我們說,是替你公司借錢,我們稍微做了一下功課,發現你公司好像沒有這種需要……不過我們還是需要你幫忙,找你弟弟出來大家商量一下看怎麼解決,跟他說大家都這麼熟了,不用怕,我們是正派經營,不像其他的,會動刀動槍。」 「他欠你們多少?」 「還有六百多萬。」 「還有──,是什麼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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