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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書(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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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他覺得彼此之間那種緊密的聯繫似乎即將慢慢消失的起始點,就在弟弟坐牢期間他去探監的那一刻。 隔著玻璃他都還沒有開口,弟弟竟然透過話筒說:「你是名人,不要到這裡來!」然後就在所有人詫異的注視下轉身離去。 他從沒有問過弟弟當時那種詭異的反應的理由,即便是弟弟出獄不久有一天忽然出現在他家裡,跟他借錢說想買車當計程車司機,在開車去銀行領錢的路程中,他寧願忍受彼此之間那種尷尬而痛苦的沉默,也不敢開口問弟弟為什麼。 「長大以後,這個弟弟是要替哥哥提皮包的。」他記得一個夏天的午後在屋外的榕樹下,那個瞎眼的相命師曾經這麼說過。 他不確定那是幾歲的事,但他記得那時自己跟祖父坐在樹下的竹椅上,甚至清楚記得祖父抽煙的樣子和煙斗的顏色。記得坐在地上的弟弟短褲滑到肚臍下,汗水和泥塵在他額頭和腿上縱橫的痕跡,記得他不停地把快流到嘴巴的鼻涕給吸回去的樣子。 後來他才知道,弟弟竟然也記得那句話。 有一段時間弟弟曾經在他公司上班,過年回老家,鄰居問他現在在做什麼的時候,他聽見弟弟用有點自暴自棄的語氣說:「在替我哥哥提皮包!小時候相命的就說過了,那個瞎眼的還真准!」 那是多年之後的事了。 那時候他已經離開原先的傳播公司,自己開了一家小小的影像工作室,而弟弟當了幾年的計程車司機之後,由於臺北捷運施工天天交通阻塞,加上私家車愈來愈多,收入很不穩定。換新車的錢一樣找他借,卻也從來沒還。而且每隔一段時間還會找理由幾千幾千地拿。有一天一個親戚來找他,說弟弟跟他借用了一大筆他預備買房子的錢,弟弟還不了,問他可不可以先替弟弟還錢……他終於約弟弟見面。 弟弟承認他賭博。 「除了這條路……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方法可以快速地讓自己的生活像樣一點。」弟弟開車載著他,好像沒有目的地地繞,一路繞一路說,「我不像你,筆隨便寫一寫,話隨便講一講就有錢進來。」 他沒有回話,任弟弟有一句沒一句地講。時而自嘲、時而抱怨,偶爾還插入對外頭的車子或路人的怒駡:「你以為馬路是你家的啊?」「你不想長大結婚生小孩啊?」…… 弟弟說,雖然天天在這個城市裡奔波,每天接觸許多不同的人,但終日封閉在狹小的空間裡的自己其實像一個孤魂野鬼,不認識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認識。到處都去,但前途茫茫、毫無方向:「一天十幾個小時跑下來,算算口袋裡的收入,可能還不夠別人在餐廳裡叫一道菜。」 「現在你是名人──」最後他說,「有時候我跟乘客說我是你弟弟,有的說,是哦,啊你怎麼在開計程車?有的說,你臭蓋!」 一路聽著的他忽然覺得蒼涼,覺得這個就坐在他身旁的弟弟似乎離他很遠很遠了。 不過,說不定弟弟也這樣覺得吧?他想。 後來車子穿越城市停在一個小時車程外的山路上。霧很濃,外頭白茫茫一片。 那是礦山的山頂,從那裡可以俯瞰如今已經成為廢墟的他們的故鄉,但那天什麼都看不見。 「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常常自己一個人開車到這裡……想一想,想到有些事就會哭……」 「比如呢──?」 「都是一些無聊的事……你不會記得的,」他說,「像有一次,爸爸受傷在羅東住院,媽媽在那裡照顧他,有一天那兩個小的因為桌上沒有菜不吃飯,一直哭,你忽然說,那我們去遠足!還做了一大堆飯團給我們吃。」 他當然記得。 記得他背二弟,弟弟背小妹,帶著只是白飯拌醬油的飯團走上山,然後沿著山上的小路,穿過陰暗的相思樹林一直走到盡頭明亮的山崖。 那天午後天氣清朗,從那裡可以看得見山下的火車站,看得見無聲移動著的火車,以及它即將奔赴的在迭迭山脈遠處的城市。 他記得他跟弟妹們說:「那裡──,有大煙囪的那裡是基隆──,還有更遠更遠的地方就是臺北──,以後,長大以後,我們要到那裡賺錢──,然後拿錢回來給爸爸媽媽,這樣我們就不會沒錢買菜了……」 他記得這樣說著的自己忽然忍不住流下淚來。 他看到小弟小妹一口一口開心地啃著飯團,而弟弟和他一樣,淚流滿面。 「我都還記得你在哭……」弟弟抽著煙說,「然後我也跟著哭……我喜歡那個時候……那時候我們都一樣,現在呢,不一樣了!」 他原本想問弟弟他所謂的一樣、不一樣說的是什麼,但忍住沒說。 「你要不要到我那裡……幫我忙?」最後,他開口跟弟弟說。 弟弟搖開車窗,扔掉煙蒂,沒有回答。 幾天之後,弟弟拎著一大堆點心、小吃進公司。他在辦公室裡聽見弟弟在外面跟同事說:「我哥哥叫我來幫他拎皮包。」 弟弟小他三歲,但也許長相比較老成,所以經常被誤會他才是哥哥。 弟弟在他公司上班的那段時間,他常聽別人跟他說:「你哥哥真是很好玩的一個人,好會講故事。」「你哥哥很耐操,好像都不用睡覺。」「你哥哥超會哈拉,連流氓來鬧場都會被他搞到變成哥們!」…… 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些內容開始改變。 「你哥哥有些帳一直沒付。」「你哥哥說,你們公司的財務調度有問題……你怎不跟我說?」 有一年的年底結帳,他發現弟弟從公司支領的對外款項和應該沖銷的發票金額差距很大。 「我告訴過你好幾次,可是──,你沒表示意見,我催他,他就說,我哥哥都沒意見你講什麼……」會計說。 春節前幾天,弟弟終於拿了足額發票回公司沖帳,但,所有金額都在一張發票上。 「這發票有問題──」會計說,「誰都知道這是假髮票──,可能是去外面買的。」 他拿著那張發票走出去找弟弟。弟弟躺在狹窄的道具間裡一張鮮黃色的沙發上,蓋著外套在睡覺,地上扔著他的包包、鞋子,還有醫院的藥袋。 他撿起藥袋看了一下,發現說明上竟然顯示著裡頭是抗焦慮劑以及安眠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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