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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書(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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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南京東路那個公司的老闆幫他還過八九百萬,我們知道他已經離開那家公司了,現在找不到他的人,你是他大哥,我們相信你一定願意幫我們這個忙。」 「我們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他是跟地下錢莊借錢。」那個人站起來一邊點香一邊說,「如果早先知道,我們說不定會勸他不要這樣玩。」 他恭敬地朝牆上的神像拜了拜,把香插上。 「大家都很熟了,彼此都信任,所以才會讓他欠這麼多錢,」他坐下來把茶壺涮乾淨換上新茶葉,「你不要以為這些錢是我們賺的,不是,是我們先墊給其他贏家的,如果他不還,我們也是受害者。」 然後他說外面有事他得出去處理一下:「這兩個跟他很熟,你想知道什麼她們都可以跟你說,不過,不要寫去演電視就好!」 「他是好人,很好玩。」女孩說,「還帶我們去當過臨時演員,這裡很多人都認識他,都叫他大製片,也有人叫他大明星、大導演,還要他簽名。」 女孩說每次他來的時候都會帶一大堆小吃、點心請大家,還會說很多影劇圈的八卦給他們聽。 「我們有一個小姐的爸爸生病,他還替他介紹醫生。」 「對啊,我哥哥結婚,我只是隨口告訴他,他竟然包紅包,害我很不好意思。」 「有時候看他輸太多,他還會安慰我們,說小事啦,他只要回去好好想幾個廣告劇本出來就可以賺回來!」 「他想的廣告都很好笑,不然就很不一樣,很好看。」 「比如呢──?」他笑著問。 女孩講了好幾個,都是他公司和朋友公司拍的,但,大多與弟弟無關。 「他每次輸光了,都說要回去公司拿錢,沒多久真的又進來……」 「有一陣子比較少來……,他說因為你媽媽生病了,癌症。」 …… 聽著聽著,他一度以為他聽的是故事,是與他無關甚至是有點荒謬、俗濫的肥皂劇。 「他說你以前都會跟他講話講很久,現在比較忙,都沒機會說……」女孩說,「不過,他好像很敬重你,因為他跟我們說過,如果下輩子的兄弟可以挑的話,他還是希望再當你的兄弟。」 他抬起頭茫然地看著那女孩。 「真的。」另外的女孩說,「我也聽過他這麼說。還有──,你跟他說,如果以後不來了,也可以打電話給我們,我們很想念他呢。」 那天在辦公室告訴弟弟那些女孩殷勤的囑咐時,他的臉上短暫地閃過久違的笑容。 「你有想過要怎麼解決嗎?」後來他問弟弟。 「你以前不是說過,可以用金錢解決的事情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弟弟說著站了起來,走出去之前也許看到書架上兒子的照片,站在那裡看了好久才說:「你記不記得他為什麼叫我阿噗叔叔?」 「記得啊,學講話的時候,你都教他吐口水……」 「那時候那麼小一隻,沒想到現在長這麼高。」他說,「我好久沒看到他了。」 「他都在,是你不來。」 「他的命比我們好太多了……」弟弟說,「可惜的是他沒有弟弟或者哥哥。」 「我跟你說──」最後他忍住情緒跟弟弟說,「我沒有能力幫你處理那麼大的事,但是,你家裡或者小孩需要什麼幫忙,隨時告訴我。」 弟弟看著他,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還是沉默著,轉身走出他的辦公室。 他聽見外面同事跟弟弟說前幾天晚上在電視上看到他以前演過的電影,「你演得好好笑,好寫實!」 「拜託哦,」他聽見弟弟說,「都是過去式了!」 然後聽見他跟所有人逐一說再見的聲音。 山區多雨,臺北都已經是那樣的天氣了,一如他所料,山上更是斜風細雨濃霧彌漫,視線很差。當他轉入山路看到前面有黃色警戒線和員警時,距離已經近到差點來不及煞車。 員警靠了過來,認出是他,如釋重負地說:「電話還沒來得及跟你說正確的地方你就掛斷了,然後一直關機,啊你公司說你已經出來了……我還在想這下子要用什麼方法聯絡你,還好你竟然知道是這裡……」 是啊,怎麼知道是這裡?但,就是知道。一如一種本能一種直覺,或是一種牽連。 他停好車,跟著員警走了過去。小時候走過的路並沒像弟弟所想的那樣被蘆葦掩沒,反而拓寬了,只是原先長滿相思樹的山坡現在光禿禿的,長滿雜草。也許是被辟建成垃圾場吧,遠遠就可以聞到濃烈的燃燒垃圾的味道。 然後他終於看到停在路邊的車,車後排氣管上接著的兩條黃色水管醒目地塞進後座車窗。車子的駕駛座這邊對著山谷,山谷下是昔日他們的故鄉,而車頭的方向正對著的遠方是可以看到火車可以看到城市──小時候曾經充滿想像的地方。 「是你弟弟嗎?」檢察官和他一起靠近,指著車內的人問。 他點點頭,雖然透過滿是雨水的車窗看到的是有點發黑變形的臉孔,但的確是他。 法醫和葬儀社的人把口罩和手套戴上,有人點起一大把香,有人熟練地用鐵條插入車窗的縫隙打開車門,然後看向他,示意他靠近再確認。 他走了過去,在線香和屍臭以及垃圾燃燒的複雜氣味中看著弟弟。他靠在放低的椅背,彷佛沉沉地睡著。 這說不定是這一兩年來他最沒有負擔的一次睡眠吧?他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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