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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島海底安安的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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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生活需要的理由下,每天持續不斷地獵殺,獵殺那些可能是綠島所有人未來最主要的資源——海裡眼裡的美景。 一九九七年九月十七日傍晚,綠島凱薪飯店的大廳,一群壯漢聚集在電視機前,邊看著畫面邊討論著一個叫「安安」的大流氓,說它身中兩槍沒有死之類的事,然而他們的神情卻是一派關心。安安是誰?一個大流氓怎麼會有這麼一個讓人覺得貼心的昵稱?安安是誰? 安安是一條住在綠島南寮漁港外,水深二十米處的海底大流氓。一條長相嚇人但其實像個孩子一樣頑皮而可人的大海鰻。它第一次被拍進畫面時(一九九五年),身上的槍傷還清晰可見。安安是小鳥的哥兒們或者說情人,不過他們可不是一見鍾情的。小鳥張鵬燕,屏東人,二十幾歲的時候到綠島來。首先是在綠島監獄當管理員,管的是陸地上的許多流氓,後來離開綠島監獄在觀光潛水艇公司做事,主要工作是潛到海底用魚餌聚集魚群,讓潛艇裡面的觀光客能隔著玻璃窗看到綠島的海底之美。而就在一次喂魚的過程中,小鳥和安安認識了,然後慢慢地變成好朋友。 小鳥說:「剛開始潛艇在作業的時候,我跟著它潛下水去,突然看到一條黑黑的東西向我沖過來,當時我還沒有意會到是一隻海鰻,後來我靠近一看,怎麼會是一條海鰻……以前在潛水時,所有認識的人都認為海鰻是相當兇猛的東西,因為它的牙齒相當銳 利,被咬到的話,可能皮膚會被撕裂。當時第一個想法就是趕快跑……」 安安第一次失蹤的時候,小鳥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找它,後來是在南寮漁港內找到的。那時候安安身上有兩個被漁槍射穿的大窟窿,全身沒有力氣,小鳥心疼死了,怕它在港內不乾淨的水裡面無法複元,於是把它帶到岸上,養在漁船的活艙內,讓安安好好養傷。我們問他當時是如何把安安帶上來的,小鳥說:「因為那時候我已跟它建立了蠻好的感情,我拿魚餌喂它,把它帶出來之後,到了網口的時候,屁股一拍,它就進去了。它蠻有靈性的,知道我不會害它,知道我可能要帶它上去,所以一上去之後,它相當乖,也不會掙扎,浮出水面也不會緊張。那時候好多漁民和當地的人都來看。我就邀請一些當地居民及漁民來觀賞,並告訴他們這條鰻魚養得很乖,而且順便叫他們認識一下它,以後看到它的時候,不要打它……」「安安後來慢慢的身體就長大了,原本所住的洞口被潛水艇壓壞掉,無法容納它龐大的身體,然後我就跟公司建議,反正鰻魚在那裡對公司而言是一個很好的賣點,所以建議給安安蓋個房子。設計的房子類似一種涵管,我們把一些石頭放在涵管裡面,把後面的部分擋起來。鰻魚有一種習慣其實跟人蠻像的。它在居住、睡覺的時候要墊上石頭,睡覺時尾巴也要鉤住石頭,不鉤住它會睡不著,可能是防止水流讓它晃來晃去……」 小鳥把安安的新家佈置得跟安安的老房子一樣。安安不只喜歡新家,有時候也會回舊家去走走看看。這期間安安或許真的是流氓命,陸續又受過幾次傷,當然都是槍傷。不過在小鳥的照顧下都複元得很快。然而就在今年六七月間,安安再度失蹤了。安安不在,最急的當然是小鳥,除了自己四處尋找之外,還放出風聲,要所有潛水的朋友代找。不但如此,雖然自己已經不在潛水艇公司做事,但每隔兩三天,小鳥還是會潛到安安的家看看。每次都抱著安安這一次一定會在的心情。但直到一九九七年九月十七日的這一天,安安還是沒有回來。 安安去哪裡了?小鳥不知道。它還在嗎?明天它會回來嗎?第二天,一九九七年九月十八日,我們準備跟小鳥一起去看綠島的海底—安安的家。當然我們更期待能夠看到安安。 串場人潛水經驗有限,但小鳥一直跟我保證,他會保護我,叫我只要記得呼吸就好了。他說:你一定要下來看看安安,好像安安一定會回來似的。 眾人第一次下潛,是搭觀光潛艇的便車下去的,沒想到海流出奇強勁,雖然遠遠看到安安的家,但串場人拼盡力氣,卻仍被海流逼退,於是眾人只好上浮。 小鳥或許怕我們打退堂鼓吧,和潛水協會的東尼,以及「東尼號」的船長想出一個辦法,他們直接下錨到海底,然後眾人拉著錨繩直達安安的住處。但是眾人又怕船錨傷到海底的珊瑚,於是心急的小鳥自告奮勇地到海底牽引船錨,在強勁的海流中尋找固定點,然後眾人才逐一拉著繩子下潛。 海底熱帶魚群在,平常不容易看到的臺灣本地園鰻也在,但安安不在。海底海流極強,但所有人似乎都有一個願望,那就是盼望安安能在這個時候回來,於是,大夥在水裡硬撐、等待。TVBS的阿海為了跟海流搏鬥,或許也是求生的本能吧,甚至連蛙式游泳都在海底使出來了。 氣瓶快空了,但是安安還是沒有回來。我們把原先準備好的牌子掛在安安的家。是小鳥說的,不管安安也好,魚也好,珊瑚也好,園鰻也好,它們都是海底的住戶,只要給它一個位址,有一天它總會回來的。小鳥似乎一直這樣認真地相信著。 雖然所有人都有心理準備,都知道一次下水就想跟失蹤好幾個月的安安見面畢竟是一個夢想,但一旦真的沒見到,失望似乎都浮在每個人的臉上。最失望的恐怕是小鳥吧!除了他自己沒有看到安安之外,仿佛還承擔著沒有讓所有人看到他的海底情人的責任,因此從最後一次潛水上浮之後一直到船回航上岸,他嘴上一直說:「啊!抱歉!抱歉……」 小鳥已經不在觀光潛艇公司做事了。他現在自己開了一家浮潛、潛水用具的出租店,自己則擔任海底潛水嚮導。不過都是他在挑顧客而不是顧客挑他。 小鳥對我們訴說著對安安的思念,但之後也像安慰我們說: 啊!雖然安安不在,綠島海底其實還有很多好看的啦!就因為這句話,第三天我們和潛水協會的東尼以及其他朋友再度下海。那一天東尼想做的事是丈量大香菇。大香菇是潛水朋友們給海底一座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微孔珊瑚取的名字。他們想做的只是確認它的高度、寬度、位置,希望替它做一個正式的記錄,讓它留在學術單位,留在新聞檔案,留在國際網路上。東尼說就像人報戶口,有戶口就有保護,就沒有人有權利趕走它。 東尼他們小心翼翼地丈量著,儘量不觸及珊瑚的表面,因為他們瞭解,一個不經意的碰撞,毀掉的可能是珊瑚幾十年、幾百年的生長,甚至是生命。其實不只是微孔珊瑚,綠島的海底各式各樣的珊瑚,不同形狀還有色彩,在我們陌生的另外一個空間裡建構一個繽紛、活力盎然的世界。它們靜默而認真地活著,緩慢地成長著,和各式各樣的魚共存共生,有時候讓我們覺得甚至連姿態和色彩都仿佛巧奪天工一般,相互搭配。 大香菇最後的記錄是高十二公尺(大約是四層樓的高度),周長三十一公尺,頂端離海面八公尺。儘管海流強勁,但是整個丈量的過程,東尼跟其他潛水朋友都小心翼翼。不過我們也知道任何一個空間只要人們開始侵入,不經意的事仿佛總會發生。大香菇的邊緣就有一個被觀光潛艇不小心撞裂的缺口,這個缺口不會流血,但如果要等傷口複元到原來的樣子恐怕需要另外一個一兩百年。 小鳥不敢向我們介紹海底美景或者魚群的所在是有理由的,就像同樣有人在生活需要的理由下,每天持續不斷地獵殺,獵殺那些可能是綠島所有人未來最主要的資源—海裡眼裡的美景。 當「生活」這麼龐大的主題出現的時候,所謂未來,所謂環境保護的理念仿佛都得尋找另外一種方式來陳述,否則就將會是衝突。只是綠島似乎已經是臺灣周圍海域最後一處繽紛而美麗的場景了。陸地上的利益衝突一直暗暗持續著,海底的魚跟珊瑚都不知道,不過仿佛我們應該知道如果整個情況不改,當陸地的衝突自然沉寂下來的時候,也將會是綠島海底完全沉寂的時候。到了那個時候,綠島、綠島的海,甚至綠島的人的存在和依賴,他們的意義將會是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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