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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嶼朗島村


  文化或生活的適應,乍聽之下好像都有一點我尊你卑的感覺,但老師們說「適應」這兩個字不好,真正的說法應該是「融合」。

  一九九七年四月十日,距臺灣四十九海裡之外的蘭嶼不像我們想像的那般晴朗、炎熱、色彩強烈。不知是今年夏天來得比較晚,還是我們來得不巧,那幾天吹的是東北風,海上浪大,水溫低,所以雖然飛魚季節已經開始了,小船季也都結束了,但魚群仍不見蹤影。所以不管船也好,人也好,都只好靜靜等待。

  朗島,位置正好是在東北風的迎風面上,雲層特別厚,於是天似乎也亮得特別晚。朗島一天的活動,似乎是從朗島小學所播放的古典音樂聲中開始的。老人們隨著音樂聲出門看天氣,小孩則出門上學去。

  淑珍的兩個小孩,兒子凱祥六年級,女兒嘉文一年級。他們好像才剛剛被媽媽叫醒,睡眼惺忪地踏上征途。其實不只有凱祥和嘉文,或許是學校就在幾步的距離外,所以早上七點半的朗島,移動著的幾乎都是半睡半醒的孩子。

  朗島小學的校舍建築似乎代表了某個階段的教育經費和教育觀念。最舊的是四四方方,毫無美感,有就好的平面教室,而且還是海砂屋。中間的是四四方方,一本正經的樓房,是一棟藍圖全臺灣共用的建築。最新的則是設計別致,有地區獨特風格的教室。

  八點鐘,淑珍的媽媽,還有別號「八腳魚」的爸爸,也準備到村外的水芋田去工作。或許都受過日本教育,而且和本島有阻隔,所以即便是四五十年後的現在,我們看到的依稀是一個軍人,還有他溫文恭敬的夫人。在蘭嶼除了上學、出海捕魚、山上種芋頭之外,工作機會是零。特別是在等待漁汛的現在,生活似乎不得不悠閒。

  淑珍的先生和許多蘭嶼的男人一樣,在臺灣工作。為了貼補家用,淑珍開了一家小雜貨店。一個小小的村落,三十公尺不到的路面上,卻有四家雜貨店。淑珍說村裡的人買東西,是四家輪流著買,或者想到哪裡,買到哪裡,所以也沒有什麼好競爭的。不過或許淑珍的生意頭腦還不錯,最近她就開發了另外一種別人所沒有的商品,她賣一些自己做的滷味。

  淑珍妹妹的先生也在臺灣做工,她待在家裡沒事,所以也來幫淑珍姊姊看店,或者做滷味。在蘭嶼,所謂的沒事,就是真的什麼事也沒有。電視有三台,可是比較清晰穩定的只有一台。沒有菜市場,沒有美容院。主婦們除了聊天,真的想不出有什麼事情可以做。

  學校早自習結束了。短短的下課時間,嘉文還可以慢條斯理地回來拿早點。家裡既然開的是雜貨店,早餐當然就在冰箱裡、貨架上,要什麼自己選,完全是我這種年紀的人小時候的夢想。嘉文拿了自己的,也沒忘記幫哥哥拿一份。

  今天或許是高年級大哥哥、大姊姊們校外授課的日子,所以氣氛有點不一樣。上課鈴早已響了,低年級的小朋友卻還在外面混。問他們為什麼還不進教室?小朋友說老師還沒有叫。後來老師終於忍不住出來找人了,眾小將們這才從四面八方歸隊,脫鞋、洗腳,準備進教室。由於是外島,朗島小學小朋友的福利比較好一點,制服免費,鞋子免費,還有一頓免費的營養午餐。新教室的設計和設

  備,在校長跟老師們的建議下,既人性又現代化,令人覺得開心。要脫鞋的實木地板,附設午休用的樓中樓式的通鋪,每間教室有自己的衛生設備,有電視、錄影機、飲水機和電腦。更重要的是他們有被允許的超高標準的自由。

  「……我覺得是孩子給我的因素比較大。他們是不接受控制的,像要求他們在教室坐好,要聽老師說話,他不理你,這對他們來說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剛開始一個禮拜,我都常常會在外面追小朋友,追到了這個,另外一個又跑掉了,根本沒有辦法上課。我會覺得『天啊!怎麼是這個樣子?』不知道該怎麼樣處理這種情形。後來在八個月中,我慢慢地調整。本來當初也在懷疑自己是否待得下去。其實我來之前也想過,我不會打小孩子,我不會生氣,而且又有愛心,是一個有理想、抱負的年輕人,可是發現當我在教我的孩子時,為什麼會跟以前老師一樣,忍不住想拿棍子打他們,自己會對自己產生懷疑,覺得自己是否適合教書……」一位朗島小學的老師說著自己的「心路歷程」。另一位男老師則說:「我剛來頭一年帶的學生,現在六年級。學生們經常以眉毛甩兩下表示說『我懂了!我知道了!』以我們漢人社會,會覺得怎麼這樣隨便,就會很生

  氣。起先一個月,我真的覺得很難過,覺得學生都不甩我。但是後來搞清楚了,原來他們眉毛這樣甩一甩,就表示說我知道了,我會去做!後來他們跟我講什麼,我也眉毛甩一甩,表示我知道了。」

  原本以為被派到蘭嶼的老師都是非常不得已的,後來才知道,蘭嶼幾乎是他們的第一選擇,所以能來的幾乎都是畢業成績前幾名的有為青年。每位老師想到蘭嶼教書的動機,雖然不一定都一樣,但態度和精神卻相同:誠懇、認真,令人難忘。

  或許蘭嶼跟我們隔著海,許多自己的文化傳統反而可以幸運地保留下來。舉個例子來說,走過臺灣許多村落,蘭嶼大概是當地語言保留得最完整的地方。漢語似乎只在教室裡面說,但老師叫喚著的依然是學生們雅美語的名字。老師雖然沒說,但我們都知道這是真正的尊重。尊重不正是教育的開始,也是最終的目的嗎?

  早上十點鐘,高年級的小朋友已等不及要往校外走,可是老師們還忙成一團,他們還在認真地討論今天上課的重點。或許老師們的年紀相當,生活、工作又全在一起,在這裡有時候我們覺得他們不像老師,反而比較像一個志同道合的大學社團。

  第二天上午十點整,高年級的小朋友在低年級小弟弟、小妹妹羡慕的眼光注視下,愉快地走出校門。雖然是校外授課,但去的卻是他們最熟悉的地方,最熟悉的海,最熟悉的山。

  即便是最熟悉的地方,在老師們的引導下,他們想知道的事,卻還有一大籮筐。有時候看他們把老師給問倒了,老師們倒挺老實地說:「這個嘛!我也不知道,我回去查查看,不然,我問其他老師看看!」

  雖然將近中午時分,天色卻依然昏暗。男人們說今天飛魚不來了,明天可能還是沒希望。我們只好放棄跟男人們出海捕魚的場面,轉在涼臺上跟淑珍還有其他女士們聊天,也聽她們小小說了一些外來的我們曾經對蘭嶼造成傷害的罪狀。希望她們所說的都已經是過去的事。因為海的阻隔,我們不瞭解蘭嶼,一如蘭嶼的朋友也不瞭解你我。不記得是哪個老師說的,如果不讓孩子們親身體驗,我們怎能強求他們瞭解課本裡「美濃遊記」的樂趣,怎麼能讓他們完全瞭解「塞車」是什麼狀況?還有高速公路到底是什麼東西?所以在這裡,與其說教育,不如說我們是跟孩子們一道學習。而第一課是不分彼此,一起瞭解蘭嶼,當然也瞭解自己。

  文化或生活的適應,乍聽之下好像都有一點我尊你卑的感覺,但老師們說「適應」這兩個字不好,真正的說法應該是「融合」。他們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舉了例子說:「融合的結果是即便是老師也可以大大方方到雜貨店賒帳,領薪水的時候再還。欠人家跟被欠的都覺得心安,都覺得理所當然。」

  午後低年級的小朋友放學了,高年級的小朋友繼續上課,這回他們要去的地方在島的另一邊,所以有車子可以坐。在蘭嶼除了公車,還有警車,所有車子都沒有牌照。就算有牌照,也沒有意義,因為大多數的車輛都是臺灣淘汰的舊車,就算掛著車牌,不是作廢的,也是過期的。於是蘭嶼成了許多車子最後的去處。走在蘭嶼的路上,我們仿佛隨時可以看到一堆堆車子的墳場。不知怎麼了,我們忽然想到核廢料,當然也想到雅美人對死亡、墳場、幽靈、魔鬼的禁忌和他們的不安;而我們卻偏偏把這些東西都丟在這裡,離我們只有四十九海裡,一個我們所不瞭解的,仿佛也不想真正去瞭解的海島上。

  途中我們路過八腳魚的水芋田,我們上去看了看,走過防風林的林投樹,這才發現兩個老人家所耕作的田地是那麼一大片。在臺灣,早已是農藥、除草機加上耕耘機的農作方式,在蘭嶼,他們用手,用最簡單的工具和最自然的方式讓作物生長。我一直不明白,這到底叫落後,還是叫堅持?但至少在農場的水芋田裡,竟然可以看到遍山的燒酒螺,甚至遊動的小魚。

  八腳魚為什麼叫八腳魚?後來我們才知道,這個名字是他的榮耀。因為他是朗島上最會抓章魚的人。那天要不是海面風浪太大我們阻止了他,當他吃完今天的第一餐「莎莎亞加維士比」①之後,差一點就下海抓章魚去了。

  八腳魚的太太沉默多禮。據說早年有個日本人愛她至深,後來是她堅決不肯離開蘭嶼。淑珍說,其實爸爸媽媽都老了,沒牙齒了,番薯跟芋頭纖維多,不好消化,他們現在都改吃稀飯,但他們還是要種。我們不懂那是另外一種堅持,還是一種勞動的習慣呢?

  八腳魚愉快地喝著維士比,唱著日本歌。他的太太卻用日本話告訴我們說,她沒有學過中國話,所以不好意思,懂的不多……八腳魚跟他太太的生活方式,除了飲料之外,跟五十年前比起來,仿佛沒什麼改變。然而新一代的孩子們,卻在老師的漢語裡頭,學習怎樣保護已經被破壞的環境。我們幾乎在同一個時間裡,看到了傳統跟所謂的現代正交接而過。

  爸爸跟媽媽下工了,淑珍可還忙著。她正準備明天村裡頭每個禮拜一次的黃昏市場的貨色。所謂的黃昏市場,通常是四點開始,七點結束。除了夏天,旅遊季節之外,賣東西的或是買東西的,都還是白天裡你我所看到的所有人。所以與其說是每週一次的黃昏市場,倒不如說是每週一次的鄉村野宴,或嘉年華會。

  太陽下山了。八腳魚的太太沉默地把今天除草時順便挖來的芋頭跟番薯送到女兒家去。哥哥還在校外授課,媽媽還在店裡,一年級的嘉文竟然可以自己掃地、洗衣服,只是力氣比較小吧,衣服擰不幹,一件一件都還滴著水。奶奶幫她晾,眼神裡面盡是憐惜。

  六點半了,淑珍跟她的妹妹準備收店。除了有高年級小朋友夜宿的校園裡傳來孩子們的笑語和熱門音樂的聲音外,整個朗島村一片沉寂。

  蘭嶼的一天過去了。大人們或許期待明天天氣好,飛魚會成群地來,而小孩子們呢?他們期待的是什麼?是不是像老師說的,能有人送給他們一些好看的書,還是不止這樣呢?如果不止這樣,他們還期待什麼呢?

  ① 莎莎亞是一個椰奶品牌;維士比是一種飲料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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