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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頭目


  因為從小就沒有頭目該有的威嚴,特別是迷上雕刻之後,不僅父母,連村裡面的人都快瘋了!因為哪有頭目不以身作則下田耕作,而是整天只會拿雕刻刀敲敲打打?

  一九九七年四月十三日,我們來到屬於臺灣卑南族的建和部落。雖然只隔著一座中央山脈,但是東臺灣仿佛就有了自己的天空與山色,除了特別綠的山、特別藍的天之外,在這裡,連生活,都有他們獨特的節奏。

  以前叫做射馬幹的建和部落,給我們的第一印象是清爽乾淨。後來我們才知道,那是因為他們有一個「藝術家頭目」!

  陳文生的卑南名字叫「哈古」,他是建和部落的第六十九代頭目,也是卑南族唯一從事雕刻的藝術家頭目。哈古常笑自己是末代頭目,因為從小就沒有頭目該有的威嚴,特別是迷上雕刻之後,不僅父母,連村裡面的人都快瘋了!因為哪有頭目不以身作則下田耕作,而是整天只會拿雕刻刀敲敲打打?這叫族人該怎麼辦?

  我們問哈古,當初是怎麼開始迷上雕刻的?他說是高中時有個同學教他用雕刻刀,教他比例、透視等等技巧。有一天,他發現把刀用在刻木頭上比用在殺山豬上有趣多了,於是就開始他的雕刻不歸路。

  由於老頭目和村民反對,哈古曾經封刀,一直等到老頭目過世,自己四十二歲那一年,哈古才重新操刀。阿嬤說,以前老頭目在的時候,哈古晚上敲敲打打的雕刻聲會吵到左鄰右舍,大家去跟老頭目抗議,所以老頭目才禁止哈古雕刻。不過我們通過側面瞭解知道,當時哈古因為常常廢寢忘食地雕刻,結果白天就沒有力氣種田,頭目家裡很多田地便因此而荒廢了,所以老頭目才嚴格規定他不准再雕刻。

  十幾年過去了,當初怕哈古不成材,三更半夜被哈古雕木頭的聲音吵得很不爽的村民,現在卻說,哈古是一個民主頭目,而且,以前的頭目是很嚴肅的,哈古不同,他是微笑頭目。哈古自己說,對,我還是個民主頭目,沒有一夫多妻!

  現在哈古在雕刻上雖然有了成就與寄託,但是他說,自己作為頭目能以身作則的,好像只剩下帶頭整理環境衛生。不過我們知道,那只是他的客氣話。在台東當地居民的文化會館裡,我們看著哈古跟一群不同族群的居民一起做著裝飾會館的工作。大刀小刀自信地起落,自己族群的圖案在瞬間粗獷地浮現,哈古果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文化頭目。

  哈古說,現在的頭目應該要有遠見,大家都在做的頭目就不要做,而是應該幫大家找新的出路,開發新的生機。而雕刻就是一條新的路,更何況刻出來的是自己族群的文化,而且石雕又能保千年不壞。

  「我們這個地方受到很多外來強勢文化的影響,幾乎連我們自己的人都不認同自己,甚至於到臺北工作之後都忘了自己的母語……而我們受過教育之後,會慢慢體會到應該愛惜自己的文化,我的動機就是這樣來的……」

  那天晚上,我們和一群部落的年輕人在哈古的工作室裡唱歌吃山豬肉,他們每個人都鄭重地穿上傳統服裝。後來一問,才知道原來是頭目一聲令下要他們穿來上鏡頭的。哈古得意地說,我們卑南族的年輕人,男的帥,女的美,當然要介紹給全臺灣的人看囉!

  夜深了,哈古雖然已經在會館刻了一天,回到家來還是繼續刻。哈古說,現在年紀也漸漸大了,以前敲木頭吵到人會被抗議,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族人聽到咚咚咚的敲木頭聲,就知道頭目身體健康硬朗。而那些遊手好閒的年輕人,知道頭目這麼晚還在辛勤工作,一定會被感動的。問哈古說,媽媽現在還會反對他雕刻嗎?他笑著說:「不會啦!因為現在我是頭目了嘛!」其實,八十三歲的老媽媽,不必戴老花眼鏡,成天縫個不停,縫她們卑南族自己的東西,好像比哈古這個文化頭目還要文化。

  這個晚上哈古刻的是一個卑南勇士,有一根需要好幾個人才扛得動的巨大陽具,據說那是卑南族的一個傳統象徵。不過哈古跟我們解釋說,那代表一種期待,期待卑南族的文化永遠強壯有力,子孫生生不息。

  夜很深了,部落裡大部分的人都睡了。黑夜中,民主頭目哈古仍繼續雕刻,陣陣咚咚咚的聲音回蕩在黑暗中,守護著部落,也守護著所有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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