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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地作畫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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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豔黃的色彩逐漸在畫面中消失,這才又讓我們想起了初見時的震撼,而現在這幅畫的構圖正逐漸被改變。明天或許會是另外一種色彩吧!不過相信構圖絕對不會一樣的。 一九九六年九月三日黃昏,當我們到達這裡的時候,所有人都出奇地沉默,刹那間仿佛都被眼前的顏色給迷住了。有人說,這是臺灣嗎?像梵穀①的畫,更像高更的畫。其實也都不像。畫,用的是油彩與畫布,而這裡用的是土地與汗水,且作者是一大群默默無聞的人。 清晨五點,來自山下的「畫家們」都起床了,這裡是他們臨時的家。早飯吃完,他們就開始著裝,準備上山「作畫」去。理由是地勢高,離太陽比較近,所以太陽比較毒,早做早收。花蓮玉裡的赤科山,金針栽培專業區,在綠色的原野與黑色屋頂的背景襯托下,黃澄澄的一片就是金針。金針,有人叫它萱草或者忘憂草,幾年前有人想把它當成母親節時屬於咱們自己的另一種康乃馨。不管它叫什麼,在赤科山上它只是一種作物,是這一群來自山下婦人們工作的物件。 或許金針栽培區的地形像茶園,所以婦人們的打扮也像採茶姑娘。如同她們所說的,「離太陽比較近,所以太陽比較毒」,因此每個人都從頭包到腳,理由是「賺錢有數,『水』也要顧」。長達一個月的採收期,婦人們不論晴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因為金針是不管晴雨,天天開花的。 用來曬金針的花,必須在盛開前採收,花一開就沒有用了。所以第二天一到田裡,哪一區開花的金針多,那就表示昨天誰不仔細,沒有摘乾淨。一位婦人說:「如果沒摘乾淨,花開太多,就不好意思了!花開了,老闆就心疼了!」 十點多吃點心。也許是外來的工作人員,族群非常複雜,所以光一句「吃點心囉」,我們可以聽到閩南語、漢語、當地語言,甚至日本話! 赤科山之所以叫赤科山,是因為這裡早年盛產赤科樹。赤科樹是什麼?那是一種用來做槍托的木頭。四十多年前,當過軍夫的張文勇先生受雇來赤科山砍柴。八七水災,南部地區農田大量流失,損失慘重,張文勇回鄉告訴大家說,赤科山樹林砍伐之後,正好留下了空曠的山坡地可以開墾,於是許多人就這麼上山,開始了篳路藍縷的過程。但是張文勇先生現在已經無法工作了,天天坐在輪椅上。張太太說:「看他這樣口水流不停,我是眼淚流不停……現在天天望天、望地、望子孫了!」 陳錦竹先生說:「那時來的時候,身上也沒什麼錢,所以就先買兩頭豬,一頭公的,一頭母的。種番薯喂它們,人也可以吃,也可以喂雞。豬大了可以生小豬,愈生愈多,就可以賣了。雞長大了,就挑到玉裡去賣,換米回來。我們有三年沒吃過米飯,都吃番薯呢!」 現在當然不用再吃番薯了,不過經營的壓力還是很大。比如大陸過來的金針很多,所以價錢拉不高。農村人口外流,工人難找,都是問題。陳先生說,光是去年就眼睜睜看著滿山的金針開花,開成一片。山下來了一堆觀光客,還有婚紗攝影的人。人家笑眯眯地說花好看,我們只能躲在門後面哭給自己聽。 金針不但採收的方法像茶葉,連後制也差不多。一樣要殺青、曝曬,然後烘乾。一烘就是十幾個小時。十幾個小時裡要隨時巡視。陳先生說金針期一到,他每天睡不到兩小時,整個腰帶松了兩格。 臨走,工人正在午餐。天色忽然晦暗起來,而且響起了悶雷。大家顧不得吃,先去搶收曬在外面的金針。看著豔黃的色彩逐漸在畫面中消失,這才又讓我們想起了初見時的震撼,而現在這幅畫的構圖正逐漸被改變。明天或許會是另外一種色彩吧!不過相信構圖絕對不會一樣的。把這樣的感覺告訴陳先生,他說:「啊!真的!不過樹本來就是綠的,金針本來就是黃的,而屋頂本來就是黑的啊!」「可是你不覺得黃色的金針,放在黑色的屋頂上很好看嗎?」「噢!是哦!」我們問他說為什麼一定要把金針曬在屋頂上呢?陳先生神秘地說:「你自己來種幾年就知道了!」 想到了嗎?把金針曬在屋頂上不是為了讓顏色更好看,答案很簡單,因為所有有用的地全部開墾來種金針了,已經沒有多餘的地可以曬金針了,所以金針只好晾在屋頂上了。 ① 即梵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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