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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老矣


  祖母級的徐小姐已經在這條固定的路線上跑了一二十年了。她開玩笑地說,路愈來愈平,而臉部卻愈來愈皺,愈凹凸不平了。

  一九九六年盛夏八月,我們循著早年傳教士背著醫藥箱為花蓮地區的當地居民做義務醫療服務的路線,走了一圈。

  門諾醫院玉裡診療所是我們到達的第一站。最初當然沒有這樣成形而固定的規模,只不過是一個巡迴的醫療站而已,後來因為病患慢慢多了,才逐漸形成一個固定的診療所。

  這一天診所內的病人並不多,可是語言卻複雜得可以,布農語、阿美族語、泰雅族語、日本話,加上醫生的北京話、護士小姐彼此之間的閩南語,小小的一個診所,簡直就像一個語言博物館,而醫生的病歷寫的還是英文呢!

  護士徐小姐、黃小姐根本就是一個免用電池的「快譯通」,除了漢語,還有她們本族的語言之外,日本話也算流利,因為遇到不同族的老年病人,日語便成了他們之間唯一的溝通工具。兩位護士小姐看似合作無間,其實工作範圍各有不同。黃小姐負責玉裡地區家庭醫療訪視,徐小姐則與程醫師負責蘇花公路沿線各村鎮的巡迴醫療。

  門諾醫院現在似乎已經逐漸被東部興起的超大型醫院的陰影所遮蓋,然而幾十年前傳教士背著醫藥箱深入山地服務的精神,到現在一直不變。祖母級的徐小姐已經在這條固定的路線上跑了一二十年了。她開玩笑地說,路愈來愈平,而臉部卻愈來愈皺,愈凹凸不平了。

  「和仁」是另外一個定點的醫療站。硬體設備只不過是路旁民間加蓋出來的棚子。小孩子們看到醫療車來了,每個都變成不插電的大喇叭,把村裡的病患全部喊出來。

  當年醫療資源缺乏的時代,巡迴醫療車的到達是當地的一件大事。大夥一定是殺雞殺鴨,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表示他們對醫生、護士的感激。現在心情不變,只是形式改變了,他們提著水果、飲料來,而醫生轉手間就把它遞給身邊的小孩。

  徐小姐說,早年門諾醫院製作了許多藍白相間的旗子放在沿線的各小村莊裡,只要村中有人生病,就把旗子高高升起,醫療隊員就知道當地有人需要服務。現在則相反,醫療隊一到,就把旗子揮起來,病人就知道醫生來了。可是好像也不一定。在崇德,明明車子還沒到,旗子也還沒插起來,教堂外面早就有一堆人在那裡迎接了。他們熟練地幫忙陳設醫療桌椅,然後井然有序地排卡看病。我們發現,此地最大的特色是陪病人的家屬比看病的人多,因為老年人看病,女兒、媳婦帶他們來,小孩子不能丟著不管,於是一家三代全員到齊。或許相處久了吧,醫生好像跟誰都熟。聽他們講話的內容,除了病情問答之外,多了許多像朋友般的交談。比如醫生會說:「這一次怎麼是你帶祖母來啊?」「哥哥當兵去了!」那是一種令人感動的瞭解,是一種久違了的醫生與病人之間的人情。

  黃小姐原本在門諾醫院做事,自從嫁到玉裡之後,便開始負責玉裡地區的家庭訪視與居家護理。雖然近年來有了全民健保,門諾醫院對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也不收掛號費,但我們都忽略了,要一個住在偏遠地區、行動不便的老人到醫院看病,還是需要一筆昂貴的車錢。一趟計程車就需要六百塊,而這個健保可是不負擔的,所以黃小姐依然騎著醫院配給她的摩托車,每個禮拜一次,頂著太陽,顛簸兩小時,一一探視他們。

  一直以為看遍生老病死的黃小姐會比較豁達,沒想到路上她竟然不經意地感慨說:「人還是有錢一點好。有錢,甚至老了可以不怕沒錢坐計程車去看病;有錢,也可以讓有心替別人服務的人做更多事!」聽完之後,總算瞭解了她的意思。門諾醫院自從東部大型醫院興起之後,醫護人員流失,募款也不容易。不過她倒是說,早年傳教士背著醫藥箱可以替人家服務,我們也可以吧!何況現在的路好走多了,而且我們還有摩托車呢!說著好像自嘲一般,她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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