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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星飯店的大廚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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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師給我的感覺大概就是自己對父親的印象,永遠是大吼大叫,尤其是當「頭手」要準備出菜時的樣子,就像在演武俠片一樣。 記得小時候的故鄉,像是一個真正的生命共同體,大部分人的職業是礦工,收入差不多,每個人都一樣窮,也由於職業相同,危險性也相同。小時候最怕聽到的就是礦坑出事那種「當!當當!當……」的聲音,心裡第一個反應就是希望不是我家。也許是因為生命關係緊密地相連,所以村莊裡的婚喪喜慶,都是全村一起幫忙。也因為大家都沒有錢請外地人幫忙,加上情感使然,所以村裡久而久之自然形成一種組合,一旦有事,自然工作就分配好了,比如,識字的人或會講話的人就當司儀;力氣大的人就負責扛棺材等。家父負責的則是「廚師」。鄰居小孩常羡慕我們,因為家裡有一個「業餘廚師」的父親,就可以吃菜頭又吃菜尾。菜尾是各種菜都集中在一起,味道實在可口,而且還常有中獎式的快樂,比如偶爾會吃到酒瓶蓋子、牙籤、香煙濾嘴之類。廚師給我的感覺大概就是自己對父親的印象,永遠是大吼大叫,尤其是當「頭手」要準備出菜時的樣子,就像在演武俠片一樣。 高雄縣田寮鄉 「紅燒魚、五柳枝、燒肉、鹵蛋、炒大面」,「白斬雞、沙西米、紅鱘、米糕、燉魚翅」。小時候肚子餓時,我們常常這樣沒意義地念,企圖用這樣的想像來填飽肚子,但通常是愈想愈餓。其實這些菜名並不一定每樣都瞭解,這些名詞其實都是從業餘廚師父親所寫的菜單上面看到的。父親做了那麼多年的業餘廚師,開功能表的時候,常常錯字連篇,但是這好像是臺灣大廚的專利,反正,他們自己懂就好了。那天我們去拍廚師,第一眼看到鄭先生寫的菜單上把「豬腳大面」的「面」寫成「緬」的時候,我好像又看到了父親的菜單。 「總鋪師」,南部叫「刀指」,又或許是「刀俎」二字吧!我們所採訪的「刀指」是鄭子健先生。他從小就和父親走江湖賣廚藝,現在聽說是南部七縣市的「總桌師」。他說,不要以為「刀指」一天到晚吃飽了沒事幹,其實是很辛苦的,有時候廟裡一大早要朝拜進香,他們負責早餐,就得半夜兩三點來準備。碰到好日子的時候,一天煮四餐是家常便飯,他調侃自己說像「7—11」便利商店。如果到小月,就是農曆五、六、七月的時候,一個月辦不到兩三桌。通常這些時候,他們就到處去看看、到處吃吃,順便研究別人做的菜,他們說這叫「在職進修」。 臺灣人有一句俗話說:「土水師父怕抓漏、總鋪師父怕做午餐。」他說,這也不一定對,怕做午餐,只要早一點出發就可以了,怕的是配菜,菜要好看,客人吃得痛快,主人有面子,自己又能多少賺一點,這個比較困難。他如此說著,我們看到他的臉上露出得意,甚至有點驕傲的笑容,就像父親辦桌時,只要有人稱讚他的菜好,即便自己虧錢,好像也沒關係。 鄭先生說他辦過最大的場面是一百多桌。天天煮東西給別人吃,回家後呢?他說:「太太煮,因為男『煮』外,女『煮』內。」就像家母說的:「在家裡最好不要讓總鋪師進廚房,他總要把家裡的小廚房當做辦桌現場,只炒一盤菜,一個廚房搞得亂七八糟,仿佛鐵蹄踏過,滿目瘡痍。」 二十幾年的廚師當下來,鄭先生覺得最大的改變是「菜愈做愈細,人情卻愈來愈薄」。他說早年辦桌的桌子、椅子、碗盤、筷子都是鄰居主動互相借用,宴席結束,各家取回各家的,從來也沒有弄錯過。現在都是用租的,這不打緊,喪事辦桌時,鄰居竟然還有人去警察局報案,說廚師們污染環境。 幾十年來南北奔波,婚喪喜慶全包了,鄭先生什麼人都見過,所以他除了會辦桌之外,還有一樣,就是學會各地腔調的本事,甚至連山東話都學得惟妙惟肖。不管如何,總鋪師好像都一樣,只負責煎炒煮炸,所有現場的情緒跟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以前我都是這樣覺得。不過有一次,爸爸的好朋友過世了,爸爸一樣去當業餘的義務廚師。拈香的時候,他把菜刀拎起來一丟,到靈前致意,我看到他紅著眼眶走回廚房繼續奮戰,只是吼得特別大聲,也炒得特別用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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