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吳念真 > 臺灣念真情 | 上頁 下頁 |
時光停止流動的港口 |
|
我阿公說:「上等人住在城市,下等人住在海邊。」所以我才想要浪子回頭,看哪一天能夠不用再討海,不用再住在這裡。 紅毛港位於高雄港附近。它很「幸運」地保留了三十年來的生活環境,一切都沒改變。人們自嘲說:「我們何其有幸,活在古跡與歷史之中。」 由於三十年前政府已經把這裡規劃成貨櫃碼頭,所以全區禁建,任何建築物都不可改變,因為政府可能隨時拆遷。可是三十年來,這個計畫由於經費龐大,到現在仍未進行,所以百姓一直住在不能更動的房子裡,不管家裡生了幾個小孩,娶了幾個媳婦,所有人都得「塞」在原本的屋子中。 紅毛港的街道也是三十年來都沒改變,非常狹窄,居民幽默地說:「鹿港有一條摸乳巷,我們每一條街都是摸乳巷。」 面積一百一十二公頃的紅毛港裡,百分之七十九是公有地。一九六七年,由於高雄港的擴建計畫,政府對這裡發佈了禁建的限令,到一九七九年,紅毛港才正式被劃為高雄港的貨櫃集散地。由於三十年來的禁建,反倒使這裡保存了許多縣市正急於拯救的老街。自己由於職業的關係吧,一到這裡,就聯想到:「這裡可以來拍電影。」第一次覺得禁建對電影與電視界的貢獻。 由於房子無法增蓋、人口一直增加,在紅毛港有個笑話:「別人是三代同堂,這裡是三代同床。」一家七八口人擠在十到十五坪矮舊磚房中的情形,到處可見。 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三日,我們到達紅毛港。清晨六點的紅毛港,就像臺灣的其他漁港一樣,許多近海作業的漁船陸續返航;但也像其他漁港一樣,紅毛港已經很久沒有魚可捕了。因此漁民朋友大頭仔船上所載的是現撈的龍蝦。早先,紅毛港的漁民主要靠捕烏魚為主業,冬天辛苦地拼個兩三個月,然後吃上一年。後來潮汐改變了,烏魚不再靠近紅毛港。大頭仔說,現在只能做一天,吃一天。目前大部分的漁民都和他一樣,靠抓龍蝦過日子。通常是淩晨兩三點出海,把網固定在礁石邊,第二天去收舊網、放新網,就等龍蝦自投羅網。龍蝦抓來之後,賣給海產店,一隻龍蝦大約五六兩,可賣兩三百元,不過海產店賣給客人是一斤一千五百元,至於其他雜魚雜蟹就當場在港口隨便賣賣,真是「俗擱大碗」,五十元就可買一堆。 大頭仔說,任何魚只要新鮮就好吃,不是吹牛,在這裡買魚如果還嫌不新鮮,那別的地方也買不到新鮮的了,除非是去當海龍王的女婿。大頭仔講話時,習慣性地揮動他的手臂,我們看到上面隱約刺著「浪子回頭」四個字。對這四個字,他自嘲地解釋:「浪子是討海的意思。我阿公說:『上等人住在城市,下等人住在海邊。』所以我才想要浪子回頭,看哪一天能夠不用再討海,不用再住在這裡。」 臺灣近海的人,似乎都習慣這麼抱怨自己的工作,不過紅毛港倒有另一種理由:由於它是高雄港的第二港口,南邊有一塊狹長的土地,寬不過四百公尺,長卻有三公里。就在這樣大型的畸零地上,北邊有大林儲煤廠,南邊是中油煉油廠,東邊是台電火力發電 廠與中國造船廠 。這個廠廠相連的結果,是漁港也是工業區。紅毛港的人,每個人的肺都是尼龍工廠 。平常居民根本不敢把白衣服拿到外面曬,因為晚上收回來,全變成灰衣服或者黑白相間的花衣服。更妙的是,儲煤廠的大型輸送帶就掠過紅毛港的頭頂上,不定期地還會灑下一些煤灰。大頭仔說這叫「煤雨」,可不是梅雨哦! 針對這個問題,紅毛港的居民認為最根本的解決方法就是遷村。把紅毛港也變成工業區,與周圍鄰居一起同流合污。遷村也許是一種解脫,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會不會是一種記憶的剝離,一種失根的遺憾,或是原本裡鄰之間情感的抹煞? 紅毛港的人倒像安慰自己似的說:「明年是我們遷村的最後期限了,不過我們再怎麼搬,也都還在臺灣島上。」不過我擔心的是,他們會不會又搬到另一個被禁建或被污染的地方,然後,一住又是三十年?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