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員林石佛公與歌劇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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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戲正熱烈上演,而後臺戲班的日子,卻一樣尋常過。差別好像只是在臺上一晃可能幾十年,而當下一分鐘就是真真實實的一分鐘,一點也浪費不得。 丁醜年農曆正月二十六日,員林石佛公生日。新文玉歌劇團依往例,每年的這一天都在這裡演出。演彭公的阿花阿姨,或許怕我們看不懂,或者怕我們沒有耐性看,於是不厭其煩地把全本《彭公案》從頭到尾講一次。阿花阿姨如果知道我們來的目的是看她們,而不是看戲的話,不知道會不會很難過?一定會吧! 其實我們已經看了她們一整天了。那天早上跟著車子到達現場的時候,我們才發現,自己真的很久沒有看過野台戲了。舞臺雖然和記憶裡面一樣簡陋,卻因為有了現代裝備所以有效率多了。只見大夥分工合作,沒三兩下,一個舞臺的世界,還有一個戲班的真實生活世界,就這樣同時誕生。 舞臺一旦擺設妥當,搬運工和佈景工當下又活到自己的舞臺角色來了。試音的試音,化妝的化妝,至於彩排,那就免了。演了一輩子的戲,劇碼既然人家挑定,上了台,主架構反正不變,其他小動作,小對白,完全是見招拆招。天天生活在一起的人,還需要什麼排演?知識份子常說的「即興演出」,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生活裡面累積出來的自然默契,這不算學問。 文武場揚起,戲將登場,是很久沒有看野台戲了,台下我們看不到熟悉的各種點著礦石燈的小攤販。記憶裡面,他們賣的是什麼,好像不重要,重要的反而是那種亮晃晃的燈影所凝集而成的節慶氣氛。後臺也看不到彭公當場解衣餵奶,或者替小孩子換尿布的畫面了。阿花阿姨說得好:「又不是拍廣告或者演連續劇,每個小孩子現在都比你們來得大了。我們現在啊,都帶著孫子的照片,小旦早就變老旦了。」雖然小旦已經變成老旦了,戲棚下也沒有幾個觀 眾,不過團主阿文伯倒說戲本來就是獻給神明看的,沒有人看,我們還是認真地演。不過石佛公是不是有看,我們不知道,但據說石佛公最靈驗的是六合彩,所以雖然廟不大,石佛公的金身也蠻抽象的,但在今天,他可不輸給湄州媽祖。就像爐主所說的,石佛公管轄當地,今天又是他的生日,眾神裡面,今天他最大。 臺上,戲正熱烈上演,而後臺戲班的日子卻一樣尋常過。差別好像只是在臺上一晃可能幾十年,而當下一分鐘就是真真實實的一分鐘,一點也浪費不得。 日戲結束,夜戲待會兒即將開始,所以爐主請吃飯的時間,不得不訂在不上不下的五點半。眾團員看來是盛裝赴宴,其實是化妝不容易,而化妝品也不便宜,所以只好頂著濃妝戲服過現實生活。或許是人還在戲裡頭,吃飯的時候,我們發現各人的神情就像劇中人,旦角細緻,武生粗獷,他們說這叫「境界」,叫「忘我」。說完眾人笑了起來。但是角色不同,笑聲也不一樣。 夜戲,人才是主要觀眾,為了吸引人,許多戲團甚至都已經加演清涼秀了,但新文玉不來這一套,他們只加入現代節奏的流行歌。彭公跟著節奏抖,看見我們笑,阿花阿姨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喜歡聽流行歌,那我們先唱幾首給你們聽,吸引觀眾過來,觀眾來了,戲才開演。戲如果沒人看,演得再好都沒有用!」阿花阿姨淺顯一句,說的卻是一種傳播理論,叫「包裝」。雖然是這麼說,不過台下年輕的觀眾並不多,倒是生死之交的歐吉桑、歐巴桑比較多。 我不敢去問他們,不過心想他們會不會和我一樣,眼睛在舞臺上,看見的卻是總也不老的彭公,於是就覺得我好像還在青春裡,在青春的記憶氛圍裡。起碼鑼鼓聲音依然那麼熟悉,它一點也沒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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