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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處不飛花的田尾


  盛開的花割了、處理了,也運走了。但一天的工作還沒有結束。花田還需要除草、施肥以及一朵一朵地摘掉多餘的花芽,好讓得天獨厚的那一朵盡情綻放。

  一九九七年六月十九日,車過田尾,眼睛就開始應接不暇。難怪走過臺灣許多地方的工作人員都不約而同地說:田尾是臺灣最「色」的地方。在彰化,多花的不只是田尾,隔壁的永靖也一樣。不過永靖是以盆栽跟果苗為主,而田尾則青一色種的、賣的都是花。

  田尾花名在外,得感激的應該是濁水溪,因為濁水溪含土量特高,土肥又飽水,最適合灌溉花卉,所以日據時代田尾就已經是花卉的栽培區了。一九七一年左右,經濟起飛,大家對生活品質的要求逐漸提高,於是田尾就處處花田、規模暴增。

  靠著濁水溪支流,八堡二圳的肥水田尾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無處不飛花。花農林太太說:「濁水溪流到這裡是田的尾端,所以這裡就叫田尾。田尾、田中都是沿著濁水溪來的……濁水溪的土雖然很肥沃,但種稻並不划算,因為半年中稻米的收穫率一分地差不多只有三四千元而已……」「種菊花從種到採收差不多要四個月的時間,也不好賺。四個月中要灑多少農藥在這裡?加上電費。電費很貴呢!花價便宜的時候,還是很便宜啊!」「我們說種花的人是最勇敢的,花價不好的時候都沒有人在抗議的……」種了十幾年花的林正信先生話很少。我們笑他說是不是花多,話就不多了?他也只是笑。林先生本來是公務人員,單位要調他去宜蘭工作,他覺得離家太遠了,所以乾脆提前辦退休,之後才開始跟堂哥學種花。幾年下來,三分地不算大,但也經營得有聲有色。

  林太太說:「像去年賀伯颱風後,沒花的時候,一打花喊價到一百六十元,若是便宜的時候是一打十五元啦!價錢差很多。颱風一來花會倒,大水來也會淹死,量一少價錢才會好。所以說天災來會損失,損失後量一少,花的價錢才會好……但這樣也彌補不過去……」

  賀伯颱風過後,林太太沒有去抗議爭取補償,不過豔陽下她倒貼心地接受了我們的抗議,把臉上的面罩拿掉。工作人員起哄說:「哇!人比花嬌喔!」她笑得燦爛。而一早已經換掉第四件汗衫的林先生依然沉默。只偶爾會提醒我們說:「帽子要戴喔!要喝水喔!去屋裡稍微坐一下,避一下啦……」他只記著我們,不記得自己。後來我們才知道今天對林家來說有大事發生,是外地工作的二女兒回來了,回來準備訂婚的事。即便家裡有大事,但花還是要收的。

  長大的女兒要嫁,拖一下沒關係,花不收卻會謝。割下來不趕快澆水處理也同樣會萎掉。林太太說「花比女兒還要嬌貴」。林家的二女兒講話非常秀氣,輕聲細語。她的爸爸故意不停地「吐槽」,她才急得稍微提高音量辯駁。她說媽媽從小就教她們女孩家要跟花一樣,講話、動作都要秀氣。但是林小姐說長大以後才發現不對,因為吵架都吵不贏。林太太在一旁說:「哪有這種事情,吵架是贏一時,老實才會贏一世……」我們聽了覺得林太太養女兒真的像在養花。

  林太太說:「以前人說種菜的人吃的菜比較不好,但是我們種花的人,插花要插比較漂亮的,插了人家才會說你們的花比較漂亮,所以我自己插的花都是A級的……」

  女兒每個都一樣好,花卻不得已分A、B、C三級。最好的花要有三尺長,莖要直、要粗,花蕊也要大,就像選美,要量三圍。菊花,拜拜用的時候多,所以每年的清明節或是每個月的初一、十五需求量最大。不過送出去的花也不一定會全部被批走,市場供需本來就是殘酷的事實,賣不掉的花也不能拿回來,因為會影響第二天的行情,所以只能當殘貨處理。所謂殘貨就是如垃圾一般丟掉。心痛的不只是花,還有每一朵花盛開前所有付出的心血。

  盛開的花割了、處理了,也運走了。但一天的工作還沒有結束。花田還需要除草、施肥以及一朵一朵地摘掉多餘的花芽,好讓得天獨厚的那一朵盡情綻放。

  林先生三分地的花田將近十萬支花,每一朵花至少都得親手摸過一次,摘過一次多餘的花芽。難怪林太太說,種花雖然比種稻價錢好,但是種稻子哪需要像這般一叢一叢地摸。

  花在種花的人手裡長大、收成,價錢卻決定在別的人手上。種花的人輕聲細語,買花賣花的人競價喊殺,不過林先生不一定聽得到。出門的花就像出門的女兒,對於她們的歸宿跟去處除了關心也只是關心,除了祝福也還只是祝福。最多打個電話透過語音系統探個價錢,答案知道了只為心安,至於心血,自己都估不了價了,何況別人。

  夜晚來了,林太太帶著女兒到街上備辦訂婚必需的東西,而菊花田的燈也全亮了!養花的確就跟養女兒一樣,在她們走出家門之前,林先生、林太太都要盡力讓她們光鮮亮麗,溫柔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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