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藤井樹 > 這城市 | 上頁 下頁
一三


  一張板凳坐三個人,起一張板凳就是三個人一起作,光是一個起板凳的第三動,他們就可以不斷的要求重來重來重來,像是無止盡一樣的重來。有些比較變態比較機車的班長,還會蹲下來看看提起板凳時是不是離地三公分。等到所有的動作都練習過了,營長也終於出現了。這時所有人的眼睛裡都已經無神了,因為肚子餓到了一個極限,桌上的飯菜也都早就冷掉了。

  如果你的運氣好,你遇到的營長就不會是多話的。當司儀宣佈營長致詞,他講沒兩三句就命令吃飯。

  只可惜,我的營長,話不但多,還喜歡講冷笑話。

  「歡迎大家從四面八方聚集到成功嶺來,這是我們的緣份,能當你們的營長是我的榮幸,但你們能當我的兵是你們的福氣,啊──福氣啦!」他突然來了個「三洋維士比」,我們都沒能反應的過來。現場大概五百多個人,只有他一個人在笑。其實他還說了很多廢話,在這裡我就不再廢話了。吃飯這個動作總算開始了,從值星官在連集合場宣佈要吃飯那時開始,到真正的把飯吃到肚子裡,這一路還真是千辛萬苦。我從來就不知道吃飯這個動作可以這麼複雜。更不知道吃飯的時候還會被玩!

  因為我們的餐具是金屬制的,碗筷盤都是,在使用的時候難免會有碰撞,發出「鏘鏘」的聲音。我們當然知道他們要求不准發出聲音,但要一點聲音都沒有真的是比登天還難,更何況是一整個連隊一起吃飯,數百根筷子一起動作能沒有任何聲音嗎?「停!」值星官喊了一聲,大部份的人都停了下來,但嘴巴還在咀嚼。

  「媽的!我說停了你們還在咬,咬什麼咬啊!聽不懂停是什麼意思啊!」

  終於,所有人都停了下來,眼睛看著值星官,不知道他又要下什麼莫名其妙的命令。

  這時我在想,這麼多雙眼睛在看他,而且大都是有情緒存在的眼神,有些倦累,有些惹憐,有些無奈,有些憤怒,他有什麼感覺呢?不會有任何一點難過嗎?還是不會覺得這一切都太無聊嗎?

  「你們不會吃飯嘛,叫你們不要出任何聲音,你們就是聽不懂,沒關係啊,我來教你們。等會兒聽口令,一個數就嚼一下,說夾菜就給我分三動,一是伸筷子,二是夾菜,三是放進嘴巴,扒飯時給我以碗就口……」

  他仔細的說明著所有的口令,像是說明著這個遊戲的規則,而我們都是遊戲,他是玩遊戲的人。

  我承認,我是憤怒的,因為我真的想不透,是怎麼樣的意義與目的,讓這些事情,或說是這樣的遊戲存在,而且還存在的像是真理,存在的如此正當如此頂天立地?

  軍人就是要有軍人的樣子,什麼事情都要要求,任何動作都要統一,如果還像在家裡一樣自由隨便亂七八糟,當然沒辦法訓練,沒辦法要求,也就沒辦法悍衛國家。↑這個道理我很瞭解,我也非常認同。但我沒辦法理解的是,吃飯這麼一件簡單又重要的事,到底有什麼理由和意義搞得所有人這麼難堪?又是什麼樣的觀念或是制度讓這莫名其妙的遊戲繼續存在?

  我們一動又一動的被約束著,夾菜,放進嘴巴裡,咬一下,再咬一下,再夾菜,再放進嘴巴裡,咬一下,再咬一下……

  我看著阿居的眼睛,阿居看著我的眼睛。

  我知道他看見了我的憤怒,但我也看見了他的寬心。

  這天夜裡,入伍第一天的夜裡,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心裡有好多感覺。

  害怕,焦燥,憤懣,疑慮,連我自己都沒辦法理清當時到底是那個感覺較明顯,而我又該先安慰自己什麼?

  我只能不斷問自己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這無法逃避的一年十個月,我在這樣的環境裡能學到什麼?」

  「子學,」突然,睡在下鋪的阿居攀上我的床,「我知道你還沒睡。」

  「是啊。」我的聲音是無力的。

  「你不要想那麼多,真的,」他的眼神好認真,又好輕鬆,「你再不滿,再憤怒,再疑惑都沒有用。」

  「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至少得給自己一個答案或解釋,不然我會很痛苦。」

  「你不會得到答案和解釋的。」阿居搖頭。

  「為什麼?」

  這時,阿居跟我說了一句話,我突然發現,原來,在皓廷,阿居和我之間,我是最無法順境而生的人。而我也終於知道,為什麼阿居面對這些無理的要求,竟會是寬心的。

  「因為這裡不是一個任何事都有答案和解釋的地方。」阿居微笑著說。

  是啊,這裡真的不是一個任何事情都有答案跟解釋的地方。因為這裡就像一個用鐵絲網還有高牆圍起來的小型社會,在社會裡看得見的人性和某些你將會遇上的挫折與磨練,這裡給了你實習的機會。當太多事情跟你本來想的或認為的都不一樣的時候,你第一個感覺就是憤恨,再來是沉默,接著是累,再久一些,你就會看破了。因為這些事情活生生的在你眼前上演,你明知這些事是錯的,是無理的,是不公平的,是會引起公憤的,但你只能把你的不平與憤恨往肚子裡吞,「管他那麼多,反正再不久就要離開這裡了,我再也不需要看

  見這些人。」你會一再而再的拿這些話安慰自己,逼自己閉口。我舉個例子吧。

  部隊行進的時候,總少不了唱歌答數,軍歌總是怪異又難聽的要死,答數總是單調又無聊的要命,但我知道我身在這裡,現在我是軍人,而這是軍人會做且該做的事,我一定會認份、努力的去做。但值星官總會在歌還沒唱完,數答到一半就喊停,然後全連蹲下,交互蹲跳二十下,再繼續行進。他這麼做沒有其它的原因,就是我們唱歌太小聲,答數沒精神。而我們唱歌太小聲,答數沒精神也一樣沒有其它原因,就是某些害群之馬,永遠開不了金口,永遠捨不得稍微出點聲音。我左前方這個人,我右後方這個人,還有我正後方這個人,他們的嘴巴永遠是閉著的,當我們許多人正在努力的撕聲群暗氖焙頡N也恢道還有多少人跟他們一樣,但我敢確定,絕對不只他們三個。

  我的憤與恨,在每次部隊行進的時候,便像烈火一樣熊熊的燃燒著。

  「國旗在飛揚,聲威浩壯,我們在成功嶺上,鐵的紀律使我們鍛煉成鋼……」

  當大家都在大聲唱著的時候,他們是安靜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