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你說了!」母親說,「你說了,他也說了。」她笑了,證明那麼多年來她是對的,「我太高興了,我不再把這個怪到文福頭上去了。這是從你這兒來的——全是你自己的!你以為我拿不出證據?我還知道你經常在說其他髒話,你舉起拳頭,伸出中指時說的髒話。我們中國人也有同樣的髒話,比你用英語說的還難聽哩。你以為杜姨婆只是個老太太?誰對她不好——哎喲!——髒話全蹦出來了。去幹這個!去幹那個!我想葬禮上橫幅掉下來壓在她身上時,興許她正在說這話呢。」

  於是我母親和我全都笑起來了。「杜阿姨夠堅強的!」她說,「啊,多好的一位老太太啊!啊,我們在一起過得多快活啊!」然後我母親朝我笑笑,像個中學生似的,我想她和花生在暖房裡說悄悄話時,肯定就是這個樣的,「或許你該說聲對不起。」

  「對杜姨婆?為什麼?」

  「不是對杜姨婆,是對我。為了說那句髒話。」她還是在微笑。

  「可那已經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不要找藉口。」

  「或許我們都該把賬算在文福頭上。」

  「難道去海灘也是文福的錯?一切壞事都是他的錯?」

  我們又笑起來了。我真是昏了頭了,我母親已經在這裡給我講了她的悲劇。我已經知道說不定我身上就有一半文福的基因,可我們還在笑。

  於是我想是告訴她的時候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盡可能用平時說話的口氣:「或許另外還有些東西要算在那個壞男人的頭上。」於是我把我的病情告訴了她。

  那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想,母親知道我的病情後會怎麼辦:她得知我生了這種病後會心神不定,她會氣我沒早點告訴她,她會想方設法找理由來找出病根,她會日夜守候為我治療。

  所有這些我都想過,但我錯了。事情比我想的更糟,她簡直是大發雷霆。

  「你幹嗎要先去找杜?他算什麼醫生呀,只會看看踢打損傷!你怎麼知道他的朋友是最好的醫生?你幹嗎那麼相信別人給你介紹的人?你幹嗎相信他們說沒法治療?你幹嗎相信他們說的什麼『病情不重』?既然你老是感到乏力,就說明病得不輕!很嚴重!你丈夫幹嗎不多為你把點心?」

  她的嗓門越來越高。我見她雙臂激烈地揮動著,好像在對付一個敵人,一個她看不見,但一心要找到的敵人。她大吼大叫地說我想把一切都瞞住她。我沒有辦法,只能說,「我知道,我知道。」

  「哎呀!文福把這病也傳給你了!」她喊道,「都是他引起的呀。還有微波爐呢,我叫你去檢查一下有沒有漏電,你去過沒有?」

  「媽,別說了,」我爭辯道,「不是基因遺傳問題,也不是微波爐的緣故。就那麼回事。不是誰的錯,你對此無能為力。」

  可這還是無法阻止她,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怎麼能這麼說呢!『無能為力!』誰跟你這麼說的?你怎麼能這麼想呢?你管這病叫什麼來著?寫下來。明天我去找杜阿姨的草頭郎中,我自有辦法。」她從舊抽屜裡翻出一支筆,一張紙。

  我還想爭辯,想告訴她這麼做不過是空忙一場。可我一下子明白了:我不想讓她停下來。我奇怪地產生了一種解脫的感覺,也許不能說是解脫,因為痛苦還在那兒。她把我的厚厚的保護層,我的憤怒,我的最深的恐懼,我的絕望全撕開了。她把這一切全放到自己心中了,所以結果我發現只留下一樣東西,希望。

  在進入寶寶和咪咪結婚宴會廳的路上,克利奧想托住結婚禮盒的一邊,可苦莎堅持說她自己會拿。於是盒子裡一套馬蒂尼酒具就發出了玻璃拼板玩具那樣嘰嘰嘎嘎的聲音。兩個姑娘嚇得話也說不出來了,誰也不能怪誰。

  菲力歎了口氣,然後指指桌子,要她們坐下。他搖搖盒子,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禮物桌角落上,然後帶點惡作劇地悄悄說,「只能讓寶寶和咪咪去換他們更喜歡的東西去了。」

  我笑了,拍拍他的胳膊,「你可不能這麼說。」然後我見我母親手裡拿著她的禮品過來了。她踮起腳尖,把她的方盒子放在其他禮品上,於是這禮品就成了桌上最高的一份。禮品用紅色的錫紙包著,從折痕上看出,正是我們上回送她的聖誕禮物。

  「媽。」我叫了一聲,向她搖搖手。

  「按中國習慣,紅色可是結婚典禮上的吉祥顏色呀,」她堅持說,好像我在責備她似的,「不管怎麼說,裡面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你們送了什麼?」

  「一套馬蒂尼酒具。」菲力說。

  「什麼樣的?」她問。

  「六隻酒杯、一隻搖杯,還有一根調酒棒,一套共八件,現在恐怕已經碎成八百片了。」

  我母親好像對菲力的回答挺滿意,「我差點要買六件套的餐具了。我在報上看到了,卡普維爾百貨店有賣的。我覺得價錢也便宜,只要四十九美元。於是我就過去看了。你猜什麼樣的?三隻鍋於,三隻蓋子,他們把三隻蓋子也算三件!另外就是一隻平底鍋,兩隻小鍋。我後來買了放鹽和胡椒的小瓶,地道的水晶做的!」

  現在我們排成一排,魚貫地進入飯店的宴會廳。母親朝我看看,皺起眉頭。「哎呀!這衣服太單薄了呀。」她捏捏料子,「太冷對你身體沒好處。我早就跟你講過,你得聽我的。」她拉拉菲力的袖子,「把這件脫了,把你的茄克給她換上。你得做個好丈夫,待她更好些。你要是不留心,又怎麼幫她留心自己呢?」

  我捅捅他,說,「對呀,菲力。」他歎口氣,還是高興地服從了,我覺得,他的命就是這樣,老是得別人提醒他想到對我的責任。

  我母親捅捅菲力的胳膊。「你該給她買件那樣的。」她說著,朝一個穿著貂皮大衣的女人的後背努努嘴。

  「這可不是什麼原則問題。」菲力笑嘻嘻地說。

  「她會暖和些。」我母親說。

  「她會惹麻煩的。」

  「她會暖和些。」我母親堅持說。

  吃喜酒的時候,我們不得不在飯店的一片嘈雜聲中互相大聲叫喚。因為已經是第四次了,寶寶的五個「鐵哥們」——他這樣叫迎賓員——之一,敲敲話筒,喊道,「女士們,先生們,請注意了!」

  話筒吱吱嘎嘎了一會,又不響了,大家哄笑一陣,又說起話來。然後我們聽到話筒裡又響起了鐵哥們嗡嗡的鼻音。

  「靈了嗎?女士們,先生們,你們都知道,我叫加利。我第一次在大學裡認識羅傑的時候,還是剛從布魯克林來的小夥子。我們這些同學湊在一起,全靠緣分,不靠名分。我向羅傑推薦神仙食品,熏魚和硬面包圈。羅傑向我推薦——猜猜是什麼——雞爪和豬腳。」

  這位鐵哥兒用了一連串只有他們自己聽得懂的幫會比喻,寶寶開心地眨巴著眼睛,很滿意地聽著潑在他身上的髒話。這使我想起了他小時候也是這樣的,他很高興我和瑪麗讓他一起參加扮醫生遊戲,不在意開頭五分鐘我們讓他扮死去的病人。

  菲力轉了一下眼珠子,很響地咕噥了一句,「開除他。」我注意到我母親笑了,儘管也許是因為大家都在客氣地暗笑。說不定他們也不是出於客氣,而是真的喜歡那些玩笑話。

  「就裝一下吧,」我對菲力說,「今晚得友好一點。」

  「什麼?我?不夠友好?」他朝我眨眨眼睛,這個被錯怪了的丈夫。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