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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第二十五章 寶寶的婚禮

  我差點兒從椅子上掉下來。她說了這麼一個嚴肅的事實,「我懷孕了,我有了你。」

  「後來呢?」我說,等她告訴我這個可怕的消息——文福就是我的親生父親。

  「後來,」她說著,找著合適的詞句,「現在這人已經死了。」她不由自主地點點頭,顯然很滿足。「現在我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那麼多年來,我以為他會從儲藏室裡飛出來,或從我的床底下蹦出來。」她的雙手做出飛的樣子,她腿上的肌肉在跳動,本能的反應還在,「但漂亮貝蒂在一封信裡告訴我。瞧?不用擔心了,她說,他死了,死在耶誕節。你想得到嗎?耶誕節!他死了還在想辦法氣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開始說。然後,或許是因為我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說什麼,我笑了起來,只因為我快哭出來了。

  「你這輩子可真夠苦啊,」我不由自主地說出來了,「你想一直隱瞞住這秘密,不對任何人說嗎?」她點點頭。「連我在內?」我小聲說。

  她又點點頭。我的眼淚忍不住就流下來了。「現在你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說著,歎了口氣。我心想,那麼,真的是這樣,這個可怕的男人,這個她恨之入骨的男人,文福,竟然是我的生身父親。他的血正在我血管裡流淌著。我想到這裡,打了個寒顫。我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

  「冷嗎?」她問道,「可以開暖氣。」

  我搖搖頭。我想很快把我自己打量一遍。我一直以為我最像母親了: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下巴,我的顴骨,我的牙齒,等等,我快三十的時候頭上也冒出了幾根白髮。至於我的身高,我手的長度,這些我以為是像我父親的——至少,是像那個我以為是我父親的男人的。

  「再說一遍,」最後我說道,「你幹嗎要瞞住大家?」

  她轉過頭去,考慮一下這個問題。「因為要是你知道了,」她終於說,「你會明白我這個人多麼軟弱,你會認為我是個壞母親。」

  「我不會這麼想的。」我說。

  「你會的,」她堅持說,「我不把我的過去告訴你,你照樣以為我是個壞母親。要是告訴你了,情況就更糟!」

  「我從來不以為你是個壞母親。」我說。

  「你是這麼想的。」

  「我沒有。」

  「你是這麼想的。」

  於是我想,我們吵什麼呢?她在說些什麼呢?然後我忽然想到:也許她根本就不想告訴我文福是我的父親。她要瞞我,只是不讓我想想她那方面的壞事。

  「等一下,你說究竟誰是我的父親?」

  「你父親?」她反問一句,眨眨眼睛,好像她以前根本就沒想到這個問題,「你爸就是你父親呀。」

  我大大松了一口氣。

  「當然,」她很快又加了句,「我決不讓這個壞東西說你是他的女兒,他永遠也別想從我這兒得到這個。」她的嘴閉得緊緊的,樣子很堅決。

  現在我更加糊塗了。我想到了各種各樣的方法重複我的問題,搞個水落石出:血緣關係、生物遺傳、基因、血型、親子鑒定,不能改變的過去。

  我母親拍拍我的手。「哦,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她平靜地說,「當然,每個人都是陰陽結合生下來的。陰來自女方,陽來自男方。你生下來的時候,我想弄清你身上的陽是誰的。我想去看你爸。我說,瞧,她笑起來和吉米一模一樣。我想忘了一切。可我心裡明白,還有些另外的東西。」

  她摸摸我的臉,把一綹散下來的頭髮給我持到耳朵背後。「你看上去像莫愁,還像怡苦,你看上去又像淡若,特別像淡若。三個人全在你身上了。雖然這些孩子我都沒保住,但我永遠也忘不了了。」

  母親進廚房續水去了。我在嗑瓜子。我一向以為,嗑瓜子的樂趣不在於它的味道,而在於不弄破殼把瓜子仁取出來。

  「那麼說來,你從來就沒想到我像文福。」我邊想邊大聲說出來了。

  母親提著熱氣騰騰的茶壺回來了,「嗯,說實話,也許想到過一次。」

  我把瓜子嗑成兩半,「怎麼說?」

  「也許一共想到過兩次。」她想了想又說。

  我屏住呼吸。她邊沖茶邊說。

  「那是在你爸去世不久,」她說,「你的脾氣變得很壞。」

  哦,真是太可怕了,我的性格竟然像文福!

  母親對我皺了皺眉頭,好像我又回到十四歲那時候。「在葬禮上,」她說,「你不哭,不肯哭。你說爸爸不是你的父親。哎!我永遠不要聽這話!」她說話的口氣好像不是在回憶,而是同樣的心痛病又犯了,「所以我要打你耳光,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又不能告訴你原因。」

  「可我不是那個意思,像你想的那樣,」我說,「這是因為……」

  「我知道這是為什麼,」母親溫和地說,「現在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像我想的那樣。」然後她又皺了皺眉頭,「但還有一次!不用找藉口了!還記得你想去海灘嗎?」

  我搖搖頭,我真的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你像個野人,」她說,「你跺跺腳,沖我大叫大吼,『海灘!海灘!』我問自己,這脾氣是從哪兒來的?然後我就想,哎呀!文福!」她的臉被痛苦扭曲了。

  「我不能罵你,我罵他。你的所有缺點我全算在那個壞男人身上。所以我沒有教訓你,我讓你去了海灘。可隨後,你弟弟也一樣發脾氣。真野呀!他也喊出同樣的話來,只不過這次我聽明白了,他不是說海灘。這樣我就發現了,你和撒母耳兩個都在叫我『騷貨,騷貨①』。」

  【①英語中「海灘」(BEACH)和「騷貨」(BITCH)發音相近。】

  「不!」我說,奇怪我怎麼會說那種話,「我沒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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