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我們沒錢了?」我問杜阿姨。

  「我不能說這話。我說他們不讓你在大街上賣金子或美元。我們還有一根小金條,是從你的銀行戶頭兌出來的,還有吉米寄給我們的大約兩百美元。另外還有你的金手鐲、金戒指、耳環什麼的一些小東西。所以說實在的,我們算是相當運氣了。」

  然後我想起來了。「或許我們的運氣還要好些呢,」我說,「我的皮箱在哪兒?」我們進了房間。我打開皮箱,翻了個底朝天。我把它們藏在這裡都快忘了,可它們還在:十雙銀筷子,銀鏈條還串在一起呢。

  眼下胡蘭和匡安跟我們住在一起——就在我和吉米住過的那套房間裡。他們住客廳。我和杜阿姨合睡一張床。這第一個晚上,我想肯定會睡不著的。我想起了兩年前我和吉米、淡若在一起生活的情景,那時多開心啊!但我覺得才睡了一會,杜阿姨就把我搖醒了。原來已經是早上了,她笑了,因為我靠在牆上縮成一團,我在獄中已經習慣這樣睡了。

  吃完早飯,我送給胡蘭一件禮物:一對耳環。我把耳環放進她的盤裡,她丈夫想替她推辭。

  「不,不!」他說,「沒必要再謝了。把耳環收回去吧,不要再爭來爭去了。」

  我假裝沒聽見。「戴上試試看,」我對胡蘭說,「我就想看看你戴上耳環是什麼樣的。」她猶豫了一下——大概有五秒鐘吧——就戴了一隻上去,接著又是一隻。

  你知道我說的耳環嗎?就是你海倫舅媽整天戴著炫耀的那一副,樣子很好看,兩個很厚的半圓,每端都有個金環,我們管這叫翡翠。這種顏色的玉非常難得,眼下貴得不得了。我送她這個,感謝她幫我出獄。

  然後你猜我發現了什麼?那天杜阿姨和我一起出門去市場的時候,她對我說,「別再送禮物給胡蘭了,匡安不想讓你提醒他幫過你。」

  我對杜阿姨說:「他真是個好人,大好人,我知道。可我想我送耳環給胡蘭,他該感到驕傲才是。」

  「不要送了。」杜阿姨嚴肅地說。

  「阿姨,」我說,「他們只是出於客氣推辭一番。」

  「或許胡蘭是這樣,可匡安不是的。」然後她告訴我,匡安一個月前來找她,當時我還在監獄裡。他很慌亂,很不好意思,原來他的那位同學不想見他,連走出辦公室打個招呼也不肯。他不敢告訴胡蘭,他的朋友嫌他來頭不大,不想見他;他無法幫她的朋友出獄。

  「我不好意思告訴我太太。」他對杜阿姨說。

  於是杜阿姨就說:「不要再想這件事了。」

  「他沒幫我?」我問。

  杜阿姨搖搖頭。「他當然想幫。可結果,是我自己跑到衙門去的,」她說,「這也沒什麼大不了,只不過花了幾天工夫想一想。你瞧,現在上海亂糟糟的,誰在那兒管事呢?我就告訴牢頭,你有個在共產黨裡當大官的親戚——名字嘛,不能告訴你。可我跟他們說了,『下個月要是共產黨進城,發現江雯麗還在坐牢——哎喲!』」

  「你是這麼說的?」

  杜阿姨笑了,「你瞧什麼是權力,不就是把別人的害怕捏在自己手中,給他們瞧瞧!再說,興許還真有此事哩。說不定花生和小俞她媽現在已經成了大共產黨了,誰說不是呢?」

  杜阿姨要我答應不告訴胡蘭。你瞧她是位多好的老太太啊!她要胡蘭為匡安感到驕傲。她說,不管怎樣,匡安也費了心。她不想讓大家知道她是真正的大英雄。只有我知道,對她來說這就夠了。

  儘管如此,還是有好多次,我不得不咬住舌頭。海倫老是說,「現在我要你報恩了。」我明白她說的報恩是什麼。亨利也知道,但方式不一樣。可我也知道——又是另外一種方式。有時她要得很多,就像那一次,她要我把她弄到美國去,那是在1953年,當時她和你亨利舅舅已經逃到臺灣。她向你父親和我要了好多錢。我怎麼說呢?——「我其實不想送你耳環,還我吧。」

  不管怎麼說,大多數時間我還是很高興她在這兒,亨利也在這兒。他們的心是好的。我氣的是海倫好像什麼都知道的樣子。現在你明白了吧,其實她什麼也不知道。

  出獄後第二天,我給吉米寫了封信。我說我在等他給我回音。我該來呢?還是等他來帶我?我把信讀了一遍,又撕了。

  我想起這半年來他信裡的口氣變了。他還是管我叫他的小夫人,可他不再為了對我的偉大愛情寫上滿滿的三大張了。好像兩張是寫對我的愛的,還有一張是寫對上帝的愛。過了幾個月,一張寫給我,兩張寫給上帝。

  所以我寫了一封短信。我說我已經從監獄裡放出來了。我說,上海大變樣了,比你想像的還要大。我說共產黨要來了,國民黨已經撤了。

  我把這封信寄出了。我決定等。我把我的打算告訴杜阿姨。她馬上說,「什麼?你打算什麼也不幹,就這麼等下去?難道你只學會了站水泥地?眼下有機會走的人都在拼命地抓住這種機會。」

  她把我從椅子里拉起來。「我們這就上電報局去,」她說,「要不然,你這信要過半年才能到他手中。到那時他再回信又有什麼用?你所有的機會全失去了。」

  我們到了電報局,好不容易才在排著的長隊裡擠了一個位置。好像人人都在發加急電報,都是十萬火急。我們等了三四個鐘頭,總算挨到了前面。我手裡拿著吉米的地址和電文紙:「已出獄。準備來。請回電。妻,江雯麗。」

  我把紙遞給發報員。她看了一下,然後說,「不,不能這麼寫,不夠急。你必須說,快,我們馬上要來了。」

  我尋思,什麼人會跟我說,我得在電報上再加幾個字呢?我仔細瞧瞧這個微笑著的發報員。你猜她是誰?王貝蒂!漂亮貝蒂!

  她沒死在南京。她解釋說就在我離開的那天,我的四百元錢匯到了。她不能把它退回去,於是她就用這筆錢跑到上海來了。現在她有個兒子,已經有十一個月了,又聰明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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