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
九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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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領事館的人就告訴吉米不要去看我,等事情平息下來再說。但事情反而越來越糟。報上的小道消息傳了好幾個星期。每隔幾天就出來一段新故事,文福說了什麼,我說了什麼,過後他又說了什麼,過後我又說了什麼。還有照片——我在監獄中和二十個女人坐在一張長桌旁的照片;文福和他的女人牽一條小巧玲瓏的哈巴狗,得意洋洋地在散步的照片;吉米在戰時拍的照片,他站在飛行員身邊;還有淡若小時候的照片。 有時報紙把我說成一個既有魅力又有壞心眼的女人;有時報紙把我說成一個天真的女人,說我進監獄是冤枉的。杜阿姨告訴我,我成了上海年輕姑娘心目中的名人。一天她在公共汽車上聽到兩位姑娘在談論我,她們說,真漂亮,真悲慘呀。 但領事館的人可不管我漂亮不漂亮,悲慘不悲慘。過了一陣子,你父親的工作也丟了。那兒的人告訴他,回家吧,別再惹麻煩了。他不能來看我,可又待不住。你猜他怎麼著?他只好回三藩市老家去了。 當然,他給我來了許多信,寄到杜阿姨處,還寄來美元,以便她能在上海待下去照顧我。杜阿姨不管有沒有錢總會照顧我的。但他這麼做,我們還是很高興的,因為中國紙幣太不穩定了。 所以,杜阿姨每個月都來看我,每次都帶三四封吉米的來信。他說的總是同樣的話:不管怎麼樣,他兩年內一定要來看我。他怎麼愛我呀,什麼也阻擋不了他的愛情。他怎麼樣每一天、每一分鐘都在祈禱,我快快回去和他團圓呀。我覺得他祈禱得那麼多,快要變成一個信徒了。我想這就是他後來加入教會的原因。但我覺得他沒告訴別人他的妻子入獄了,是她的另一個丈夫把她送進去的。那樣說出去不好聽。 監獄裡的人對我很好。我覺得,看守和其他女犯人都相信我,我向她們解釋我為什麼會到這兒來,為什麼我不應該待在這兒。我覺得她們全都尊敬我,因為我也尊敬她們。我是一個有教養的人,現在我也和她們一樣了。一位姑娘說,「我要是有你這種性格,我就不會在這兒了。」另一位姑娘老幫我洗衣服。我沒要她洗,是她自己提出來的。 我也幫她們做事。我請杜阿姨帶塊木板來,這樣我們就可以把馬桶裡的臭味蓋起來了。我找到了清潔房間的方法,把床上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收了。有兩位姑娘要我教她們讀書寫字,我就叫杜阿姨帶些舊報紙和粉筆頭來,這樣我們就可以畫筆劃了。我們上完課後,就把這些報紙撕了,作衛生紙用。 我還叫她們行為舉止、說話怎樣得體,就像在昆明的時候,我教那位舞女敏姑娘一樣。我跟你講過她的事嗎?咳,說起來真是太難受了。一天我在撕報紙的時候看到了她的照片,報上說,「金嗓子小姐棄世,芳齡三十三歲。」我驚訝地看著她的照片。我驚訝地發現她起了個金嗓子的藝名,跟我向她建議的一模一樣。我驚訝地得知了她的年齡。現在我又找到她了,可惜她死了。 她已經成了上海一個有名的夜總會的歌手。不是什麼大名氣,或許是小有名氣。我想,因為她死得慘,他們才把她的照片登出來的。這事發生在冬天,一個很冷的晚上。 她正沿著江邊碼頭走著,穿一件漂亮的無袖舞裙,沒穿外套。路上的行人全都盯著她,也許是碼頭工人和漁民。然後她就唱起歌來。他們覺得她很怪,但唱到後來,他們出於禮貌都鼓起掌來。她鞠了個躬,揮揮手,退下了,好像在夜總會裡謝幕似的。她微笑著說,謝謝,謝謝。然後她就跳過圍堰,跳進冰冷的江水中。 報上說,她的心破碎了,這是某個認識她的人說的,但報上沒說原因。我讀著報,想到了自己。我曾以為她和我一樣,只是比我更堅強。要真是這樣,那我又會怎麼樣呢?這個問題我考慮了好幾天。 實際上,我想了很多事情,我有的是時間想。我和其他婦女每天坐在工作椅上。我們一天工作八小時,不能請假。我nl做小火柴盒,剪呀,折呀,貼呀,翻來覆去都是老一套。進監獄前,我從來沒想到要有人做這些小盒子,把火柴裝進去,也從來沒想到這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東西是用一些人的痛苦換來的。這工作實在太乏味了! 於是我就考慮能不能用另外的辦法來幹這工作,在粘膠水前先把最上面的一層折好,要麼就把它們全疊起來,讓我的腦子沒法閑下來。腦子一閑下來,各種各樣的不好的念頭就會乘虛而入。 我記得有一次收到吉米一封信。我把手頭的活計放下,停了幾分鐘,這樣我就可以把信念給坐在同一條椅子上幹活的婦女聽。每當我收到一封航空信時,她們都很興奮,因為她們連一般的信都沒收到過。當然,那是因為她們不識字。 「『親愛的小夫人。』」我讀下去。所有的姑娘都歎了口氣。小夫人!然後,我又把通常的內容讀給她們聽。 他多麼愛我呀。大家都格格格地笑起來。 他怎樣整天為我祈禱呀。她們又歎了口氣。 他讀書用功得頭都要炸了。她們大笑起來。 在基督教青年會上鄉村舞蹈課好有意思呀。我停下了,舞蹈課! 姑娘們一聲不吭,回頭幹自己的活去了。我看看自己變粗的手指尖。我想像吉米正握住一位漂亮姑娘的纖手。他怎麼能既愛我,又和別的姑娘跳舞呢?他怎麼能一面閉上眼睛為我祈禱,一面又拍手又跺腳的?然後我又想,他說他在護照上寫了「已婚」,或許是說他已經和別人,而不是和我結了婚呢?一下子,吉米在我腦海中跳起舞來,越跳越快——一、二、三,跳下教堂走廊,跳進一個新夫人的懷抱! 類似這樣的念頭爬進了我的腦袋,我被它們緊緊纏住了,不知怎麼把它們趕走。我無能為力,只能等著瞧,等著瞧。我有時想,或許我是空等一場。但是隨後我又趕走這個念頭,回想起我和吉米度過的美好時光,他緊緊抓住我的手,不讓我走。 除了杜阿姨外,還有許多人來看我。老阿嬸和新阿嬸抽不出時間經常來看我。花生只來過一次,後來她和小俞的母親馬上就搬出了那屋子,失蹤了。我父親當然沒有來,或許他連我在哪兒都不知道呢。我聽說他現在還在做夢,他的腦子跑到另外地方去了。他躺在床上,無論是睜眼還是閉眼,好像都無所謂了。 但有一天,三媽和五媽兩個人一起來了,我很驚訝。但我隨即就發現她們穿了一身白衣服,我就明白我父親的太太們的來意了。 「死了?」我說。 三媽點點頭,五媽別轉臉去。然後她們就哭起來了。我也哭了,我想起了父親給我金條的那一天。 「他死的時候神志很清楚,」五媽說,「他到死都是很堅強的。」 我點點頭。這些都是一般的客套話。我感謝她們來告訴我這個消息。 但三媽說,「真的,他臨死前好奇怪呀。他的神志那麼清醒。」 「真是個奇跡呀。」五媽說。 「興許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在騙我們,」三媽說,「假裝不會說話。你父親真能忍呀。」 「我覺得這是個奇跡。」五媽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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