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九七


  然後我聽到有人在輕聲議論,「她就在那兒!」然後我看到了杜阿姨、花生,還有吉米,他臉上又高興又痛苦。後來我才發現事情正像我希望的那樣,杜阿姨到我父親的住處,要求知道我的去處。於是她就知道這都是文福一手幹的好事。

  法官告訴我犯了什麼罪,我被指控偷走我丈夫的兒子,又讓他死了,偷走了我丈夫家值錢的東西,拋棄了我的中國丈夫,和一個在戰亂中相識的美國士兵私奔。

  我氣得發抖,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這些全是謊言,」我平靜地告訴法官,「我丈夫早就把我休了,那還是在抗戰期間,當時他用槍頂住我的頭,逼我在離婚書上簽了字。」我說我沒從我父親家中偷走任何東西,我只拿了屬於我自己的東西。我說,我怎麼能被指控為拋棄我的丈夫面和另一個男人私奔呢,既然我的丈夫已經休了我,而且眼下正和另外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我說,另外一個男人現在就是我的丈夫,我們已經正式登記為夫妻了。

  我看到吉米在點頭,有人在給他拍照。然後我聽到屋子裡又響起了議論聲。我看到還有些人在那兒——就像電影院裡的觀眾,人們因為沒事可於而來看熱鬧。他們對我和吉米指指點點,然後又議論紛紛。後來杜阿姨告訴我,他們在說,「瞧她多漂亮啊,就像個電影明星。」「聽她說話的樣子,就知道她是個好人。」「她要跟著私奔的男人根本不是外國人,誰都看得出是個中國人。」

  但這時文福微笑著對法官說了,「根本就沒有離過婚,我妻子搞糊塗了。或許我們很久前吵過架,我說過要是她再不守規矩就休了她。」

  他把我當成傻丫頭,好像連是不是真的離過婚都不記得了!

  「要是我們真的離過婚,」文福說,「離婚書在哪兒?證人又在哪兒?」

  就在這時,杜阿姨站起來了,「在這兒!我就是證人,還有我的侄女,她現在在東北,她也是證人。」杜阿姨真是個好女人哪!一下子想到了這一點。這不是說謊,一點也不。她聽到過我們的吵架,也看到過那張紙。屋子裡的人們聽杜阿姨這麼說,一下子興奮起來了,他們高興地議論起來。

  文福沖杜阿姨狠狠地盯了一眼,然後轉向法官,「這女人說的不是真話。她怎麼能作為一個證人在離婚書上簽字呢?我認識這個女人,她是個文盲,不識字也不會寫。」法官從杜阿姨一臉的不高興中看出,這是事實。

  「那張離婚書你還在身邊嗎?」法官問我。

  「去年我交給律師了,」我說,「但我們在報紙上登了離婚啟事後,這個男人,文福,把律師辦公室的東西全砸了,把他的所有檔全撕了,把我的離婚書也撕了。」

  「她在撒謊!」文福咆哮起來。大家馬上又議論紛紛。我又一次堅持說文福逼我在離婚書上簽了字,杜阿姨說她看不懂休書,但她知道裡面的內容,「我在上面按了手印!」

  但現在法官要大家安靜。「類似這樣的案例,」他說,「不管大家是否同意,我必須憑證據作出判決。沒有人拿得出離婚書,所以就等於沒有離婚。既然沒有離婚,丈夫就有權利指控妻子帶走他的財產和兒子,妻子也沒否認她帶走這兩者,因此,我判決江雯麗兩年監禁。」

  法官在文件上寫下了他的判決。人們喊叫起來。文福笑了,杜阿姨哭了,吉米和我四目相對,啞口無言。我完全給搞懵了,腦子亂成一團。我根本沒想到要為文福的謊言而再回到監獄去。我以為他只是想羞辱我一番,送我在監獄裡住一夜,讓我生氣。我以為我是在做夢:看守把手銬給我戴上,有人在給我拍照,法官在文件上蓋大紅印章。

  突然,文福走到法官跟前大聲說,「也許我妻子現在已經接受了教訓,只要她說聲對不起,我就既往不咎,她就可以跟我回家了。」他做出寬宏大量的樣子,沖我微笑。

  所有的眼睛全都轉到我身上,看我說些什麼。我想他們都在等待我跪下來,請求寬恕。我想連杜阿姨和吉米都在希望我這麼做。但我心中充滿了仇恨,哪裡還會考慮他們的希望呢?我什麼都看不見,只看見文福的笑臉,等待著我的回答。我能夠想像到他會怎樣笑我,他會怎樣強行上我的床,他會怎樣每天給我痛苦,直到我的意志完全崩潰為止。

  「我寧可睡監獄裡的水泥地,」我聽見自己大聲說了出來,「也不願意回到那個男人的屋子去!」屋子裡爆發出一陣驚訝的騷動和笑聲。你瞧,結果,受羞辱的還是文福自己。他們把我帶走的時候,我笑了。

  三天后,杜阿姨來看我。我們坐在小小的接待室裡,一個女看守坐在角落裡,監聽我們所談的一切。

  杜阿姨把一個布包放在桌上,我看到裡面有兩條短褲,一塊包裹布蓋在我的衣服上,免得弄髒,一把梳子、一把牙刷、一雙筷子,還有一個小小的觀音菩薩像。

  「把這件衣服攤在床上,」杜阿姨解釋說,「這樣你的床就乾淨些。把觀音菩薩掛起來,讓你心中有一塊淨土。」

  然後她伸出她的襯衫袖子,從裡面掏出一張折成四折的報紙。「瞧他們於的好事,」她小聲說,「所有大報都登了。吉米·路易說他們寫得太壞了。」

  我打開報紙,讀了起來。吉米說得一點不錯,木可怕了,好像是下等流氓寫的。我的臉都氣得發燒。

  「美國羅曼司以死亡和悲劇告終。」我讀著。我看到自己的照片,看上去很堅強,像個革命黨。「『我寧可坐牢!』墜入情網的女人喊道。」

  旁邊是文福的照片,他的眼睛轉向一邊,好像在看我的照片,他的眼神既憤怒又得意。下面是文字說明,「『她的自私殺死了我的兒子』,這位國民黨的英雄宣稱。」

  最底下是吉米·路易的一張小照片,他低著頭,好像害羞了。「這位美國特工說,『我還想把她要回來。』」

  我把文福編造的所有謊言全都讀了,說什麼我放棄了受人尊敬的生活,背叛了我的父親,讓我自己的兒子死了——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瘋狂地想和美國人睡覺。文福知道報紙想聽什麼。

  杜阿姨望瞭望女看守睡眼矇矓的樣子。「小人,」她輕輕地說,「我是個笨女人。我本該早就在那張紙上簽字的。真對不起。」我們倆歎了口氣,彼此瞭解了對方。

  「吉米·路易在哪兒?」最後我問道,「他什麼時候來?」杜阿姨低下了頭。「哎,小人哪,」她說,「我幹嗎老給你帶壞消息呢?」

  這張照片上照的是你父親回美國時坐的輪船。瞧下面寫的什麼?「海上山貓號」。瞧見底下的畫上圓圓的窗戶沒有?那就是他待過的工作人員艙。

  瞧,有多少人在這上面為他簽了名?「最美好的祝願。李文成。」「最美好的祝願。瑪麗·艾瑪格瓦。」「最美好的祝願。雷沙·漢森。」「誠摯的問候。瓊尼·豪。」「以基督之愛。馬克斯瑪·阿斯庇拉。」

  這一位寫得最好:「親愛的吉米,第一次和你見面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是個風流登徒子。後來和你交往多了,我才覺得這麼想真對不起你,因為你是這條船上最好的好小子。我很愛你。你的小雯妮有你這樣一個丈夫真幸運。祝你好運。你的真正的朋友,瑪麗·莫伊。」

  你父親對船上所有的人哪怕是陌生人說,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子。他在護照上寫了「已婚」就回家了。這是杜阿姨告訴我的。她還告訴我說你父親不會再待在上海了。

  我被關進監獄後,文福跑到美國領事館去給吉米找麻煩:「瞧你們美國人都於了些什麼?破壞我的家庭!」接著他又跑到報社說同樣的話。當時正有許多傳聞,說美國特工回國前強姦中國姑娘,勾引中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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