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九六


  你父親在早上上班前給我拍了這張照片。後來我就帶淡若上電影院去了。我們差不多每天去,因為我不想整天待在家裡,怕文福找到我們。

  實際上,在這張照片裡,我根本沒做什麼飯,只是裝裝樣子而已。你父親很喜歡拍些自然的照片,不要一本正經的。「寶貝啊,」你父親對我說——他總喜歡用美國式的親熱稱呼叫我,「寶貝啊,笑一笑,但不要看鏡頭。」所以你瞧,這張照片很自然。

  這裡又有一張我和淡若的合影,還有一張,還有一張。看看有多少?瞧他看上去多高興啊?他的臉有些模糊,因為你父親按快門的時候,他動了一下。你無法讓一個六歲的孩子保持安靜,他手裡拿一塊石頭正想往池塘裡扔呢。

  這張照片我們是在一個廟裡面的花園中拍的。這一張我們是在一個放滿了卡通人物那樣的小動物的公園裡拍的。這一張我們是靠在湖邊的一棵樹上拍的,你看不見湖,但我記得湖就在那兒。

  我還記得我們拍完這些照片後,就把淡若送到北方——哈爾濱去了,讓他和家國、胡蘭和杜阿姨待一起。這是因為房東太太告訴我們,有兩個男人來過,找我和淡若。我想和他一起走,吉米隨後也去。但我決定再待幾個星期,因為我又找了個律師,他收了我最後一根金條。他說我的離婚快要辦成了,但辦離婚手續時我得待在上海。於是我就待著。我告訴淡若我馬上就來。當然,他相信我。我也相信這件事我做對了,我救了他。

  那天半夜裡,趁淡若睡著,我們和房東太太把他抱到火車站。她答應把淡若帶到北方,她在那兒有個堂兄弟。但剛上火車,淡若就醒了。他大叫起來,「我媽媽在哪兒?我改變主意了!我現在不想去了!」他大哭起來,哭得好傷心啊。

  我沖上去說,「你怎麼能這樣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叫你媽為難。」可他還是哭個不停,他的小心臟都要碎了,我的心也要碎了。我責備他,「別哭了,別哭了。我一有空馬上就過來,和你在一起。」

  當然,我是好好跟他說的,但我還是很後悔。我抱抱他,我該表揚他哭著不願離開我,我本不該讓他走。

  可是瞧,這張照片,還有這張,還有這張,他都很快活。你可以看出來,哪怕照片有點模糊。大多數時間,我是讓他快活的。

  這裡有一張我和杜阿姨的合影,是她到上海來看我後的幾星期照的。我一看到這張照片,心裡就很難過。因為我記得她到的那天,她在走廊上耐心地等了好久,直到我們回家。

  我見一位老太太慢慢站起來了。「小人……」她說。我真是又驚又喜啊。是杜阿姨——從哈爾濱來的!我沖上去迎接她,怪她也不事先寫封信,好讓我們去車站接。然後我看看她的臉,她的嘴巴閉得緊緊的,眼裡噙著淚水。你一看到這張臉,你就明白了,你就明白了。

  我想把她推開,口裡喊著,「回去!回去!」吉米伸出手攔住我,不讓我趕她走。當她告訴我為什麼要來時,我吼道,「你怎麼能這麼說?怎麼能開這種玩笑?怎麼能對一個母親說她的兒子死了?他沒死。我救了他!我把他送到哈爾濱去了!」

  但她沒怪我。她跑那麼遠的路,知道我會恨她。她告訴我日本人養了成千上萬只帶病毒的老鼠。戰後,他們沒有殺死那些老鼠,他們讓它們跑了。過了一年多,大禍臨頭了——成千上萬的人得病了,沒機會逃脫,然後就死於老鼠和跳蚤身上帶來的急性傳染病。可憐的小淡若,才一天工夫就死了。

  咳,更糟的還在後頭,家國也死了。

  我想跑到哈爾濱再去抱一下我可憐的兒子,看看他們到底有沒有搞錯。畢竟,他從來不哭。他不大容易醒來。他們不知道淡若是這樣的,他是那麼相信我。

  但杜阿姨說,他們想也不想這事是怎麼發生的,就在淡若和家國死的那天把他們埋了。她說他們不得不把家裡所有的東西,淡若的衣服,他的玩具,一切的一切全燒了,怕跳蚤還躲在裡面,所以你瞧,連一件希望和回憶的東西都沒留下來,他就永遠地去了。

  直到第二天,我才向杜阿姨問起胡蘭,「她在哪兒?為什麼她不和你一起來?」

  杜阿姨說胡蘭在哈爾濱,在照料墳墓。她每天去供食品,告訴家國和淡若,她希望他們在另一個世界裡長得胖胖的。「她一定要這麼做,」杜阿姨說,「她說,她過後到上海來這裡和我會面。她沒有理由再待在哈爾濱了。至少她現在神志清醒了。但他們剛死的那會兒——真可怕呀,她整整兩天哭不出來,人就像瘋了似的,老是不停地念叨,『他們怎麼會死呢?戰爭已經結束了呀。』整整兩天,她不停地說這句話。然後她忙著收拾房間,用松節油擦牆壁和地板。幹完這個後,她就坐下來給你寫信,儘量用緩和的口氣告訴你談若死了。

  「可她腦子僵了,寫了一句『你的寶貝兒子』就不知道怎麼寫下去了,她就去問家國。可她找不到他,她就喊他。我見她站在房間裡大聲喊他,氣得眼淚都流下來了。『家國!家國!』她拼命喊,『不要現在就死呀!沒有你,我可怎麼活呀?我怎麼知道寫「你的寶貝兒子」呀?』」

  現在你知道了為什麼這張照片裡我瘦得皮包骨頭。瞧我穿的毛線衣都從肩上耷拉下來了。你看不出來,這件背心是深紅色的,胸前和口袋上還用真的金線繡了花。你父親要我穿上它拍照。這是我滿二十九歲時他給我買的,所以是在1947年春天。以前我從來沒收到過生日禮物。按理說我該高興才是,但我還是為淡若而傷心,我還是在責備自己。所以你父親也沒要我笑。我沒笑,這張照片是自然的。

  現在你看這兒沒我的照片了。因為打那以後,有人見我進了理髮店,我出來時,兩個員警把我抓進了監獄。

  沒人告訴我為什麼要抓我。他們把我帶進了有著厚實的木門和高牆的女監。他們把我一帶進裡面,我就病了。那裡面的味道可真難聞啊,就像你把鼻子伸進了廁所!一個女看守把我領進一條長長的黑洞洞的走廊,經過一排木制的長桌和長椅。通道的盡頭全是牢房,一間接著一間,每間關五個女人,那些人走在大街上你連看都不敢看,每張臉上都寫著一個悲慘的故事。他們就把我關進這種地方,和四個女的住在同一間臭烘烘的牢房裡。

  我以為這些女人知道我是被錯抓進來的。她們都用好奇而可憐的目光打量我,一點也沒同情的表示。四雙眼睛一下子全盯住我的旗袍,這種服裝一般是太太穿的夏裝。她們還盯住我剛剛從美容院裡做好的亮晶晶的鬈髮。住在這裡面的大多數女人都穿著骯髒的長褲和上衣,她們的臉很粗,頭髮油膩膩的。

  過了一會,一個女人用粗嗓門說道,「嗨,小妹妹,坐下,坐下,待在這兒來做幾天客啊?」大家全都笑起來了,但不是出於惡意。我想她們以為開個小玩笑能使我感到舒服些吧。然後另一個女人從她坐著的木凳子上跳起來,說,「坐這兒吧。」當她拉上褲子的時候,大家又笑起來了。這時我才發現,原來她坐的不是什麼凳子,而是房間角落裡的一個馬桶。這馬桶用處不少,一點沒什麼遮攔,你無法沖洗廁所,也無法把它蓋上,因為根本就沒那東西。大家就坐在那兒「方便」,像一大鍋難看的湯。

  房間的另一角地上鋪著一張草席,大小僅夠三個人挨在一起。我們不得不輪流睡覺,三個人睡草席,另外兩個就坐在水泥地上。

  整個晚上我就那麼站著,整個晚上我都擔心著,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吉米。我想像著他到處在找我,找遍了公園,找遍了電影院。他是個好人,非常善良,很能體諒人,但他不夠堅強。他從來沒有經受過磨難,所以我很擔心。我希望杜阿姨能幫他找到我。

  到了早上,我的腿實在受不了了,簌簌發抖。一個女看守來提我了。她叫著我的名字:「江雯麗!」我連忙大聲回答,「到!到!」我還以為她們要放我了呢。恰恰相反,看守給我戴上一副手銬,好像我是個重犯人似的。然後就把我推進一輛卡車,跟另外戴手銬的女人在一起,她們的臉都很粗,像小偷似的。說不定他們把我們帶到鄉下去槍斃,我們也不知道。我們就像一群被綁起來的牲口,送到市場上去,汽車每拐個彎,大家就互相碰撞一下。

  然後卡車停下來了,原來這是省級法院的大樓。我一進法院大門,就看到了他:文福,像個勝利者那樣笑著,高興地看我在大庭廣眾面前出醜。我的頭髮亂糟糟,衣服皺巴巴的,皮膚上還殘留著昨晚的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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