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九一


  花生說到這兒,我還不相信她。我不知道你們英語是怎麼說的,但在上海話裡,雌婆雄的意思就是那種「不像公雞也不像母雞的一種雞」,所有公的和母的因素結合在一起生的蛋變成一隻小雞。老阿嬸曾經給我們講過一個故事,說我們一個遠房親戚生下一個雌婆雄,有兩個器官,一個男的,一個女的。老阿嬸說那孩子的母親不知把他當兒子養,還是當女兒養好。後來她不用費心思了,因為孩子死了。老阿嬸認為是當母親的殺死的,因為她要是把雌婆雄當兒子養大的話,他是決不可能生孩子的。

  「你丈夫怎麼會是雌婆雄呢?」我問花生,「我記得你信裡說,他和死去的前妻生了五個兒子。」

  「每年他家裡人到一個小村子去買一個剛生下來的小孩。你要是看見就好了——沒一個孩子像的。一個皮膚很黑,一個很白,一個長得胖乎乎的,活潑可愛,另一個又瘦又安分。明眼人一見就知道是買來的。」

  「但喵喵怎麼能把你許配給這麼一個人呢?」

  「她也不知道。做母親的一直把這孩子當兒子養。結婚好幾個月後,我自己也不知道。他不碰我,我還以為他對我不滿意呢。」

  「那你後來看到了兩個器官?」

  「我看到他和另一個男的躺在我們床上!他身上雌的方面勾引了一個雄的。我跑到他母親那兒,告訴她我看到了什麼。你知道她怎麼著?她打了我一個耳光,叫我不要再提起有關她兒子的這種謊

  「要是你沒看到兩個器官,」我說,「那你怎麼能肯定他是一個雌婆雄呢?」

  花生歎了口氣。「就是因為我告訴他母親她兒子是個雌婆雄,她就一次又一次地打我耳光,好像不讓我相信就能改變這個事實似的。」

  我現在講的這個故事,是按照花生跟我說的那樣原原本本告訴你的。所以我不能說,她丈夫是否真像她說的那樣。也許她這麼說,只是因為我們當時還沒有「同性戀」這個詞。要是一個男人一直不結婚,人家就會在背後說,「說不準他是個雌婆雄。」他們不會用這個詞來說一個獨身女人的。他們有另外一種說法,但我現在已經忘記怎麼說了。

  不管怎麼說,花生說她成了守活寡的。「一年後,他母親硬要我出去躲了五個月,」她說,「一個人也不能見。最後,他母親就把一個新生下來的兒子抱出來給人看。我不得不假裝這孩子是我自己生的。我跟你說,我對這孩子一點也沒有興趣。我對一切都沒有興趣,對我所有的漂亮衣服也沒了興趣。一切全是空的。我這輩子就像有一天我從書裡讀到的:我們生活在一個一切都虛假的世界中,社會就像在爛木頭上刷了一層油漆。」

  哎呀!她說這話的時候,口氣活脫脫像個革命黨。可她還是我所認識的我們一起長大的花生:驕傲自大,我行我素,喜歡借用別人發明出來的時髦話。

  「那你最後是怎麼離開的?」我問。

  「你還記得我們學校那個叫小俞的姑娘嗎?」

  我點點頭,「當然記得,不就是那個搗蛋鬼嗎,老是趁我們睡覺的時候把大家的鞋調個包的。第二天早上全亂套了!每個姑娘的鞋不是左腳大右腳小,就是兩隻全是左的,或兩隻全是右的。弄得我們為了換過來,上課老是遲到。真是個壞姑娘。」

  「是她幫我離的婚。」花生說。

  「小俞?」

  「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這樣的。」花生說,「那是在我和那只閹雞生活了四年後,他母親老是找我的茬。我那時想,要毀了你的生活多容易呀,如果沒有機會重新開始的話。」

  「我也有同感,」我說,「跟你想的一模一樣。」

  花生接著說:「我想起了年輕時候,我夢想過的那些東西。」

  「你所有的希望,你的天真。」我加了一句。

  「讓我說完,」花生說,「不管怎麼說,我心裡有了這想法,我就決定到學校走一趟,看看我們以前的老師。我就去了,你還記得嬤嬤嗎,就是鼻孔一隻大,一隻小的?」

  我點點頭,「她總是很嚴厲的。」

  「那時嬤嬤已升為督導了。她想領我看學校收到了多少捐款。她領我去看了新建的圖書館,有新的聖嬰耶穌窗的小教堂。

  「然後她帶我到學校後面的小公墓。還記得每當我們做錯事的時候,嬤嬤就把我們送到這墓地嗎?她以為這樣就能嚇住我們,讓我們規矩些。這墓地新開了一條管道,水從一個嬰兒口中流出來。我對這個很欣賞,也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了一塊墓碑上有小俞的名字。我很震驚,就好像看到小俞已經變成了石頭。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我連聲問嬤嬤。她說,『哦,這是個悲慘的故事。她剛剛結婚一年,就突然死了,是一次車禍。』

  「嬤嬤沒說是什麼樣的車禍。可我馬上就有點懷疑。她幹嗎要葬在學校的公墓裡?她的夫家應該把她葬在自己家墳地裡才是。我就把這個想法跟嬤嬤說了。她說,『她在這兒那麼多年都很開心,所以她母親就覺得她應該和其他開心的姐妹在一起。』

  「於是我心想,這是一個願望,不是理由。我正為此事感到困惑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在我耳邊輕輕說,『去弄清楚。』我馬上向嬤嬤要小俞家的地址,以便到她們家去問候。我不知道幹嗎要這麼做,我身不由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推我。

  「我離開學校馬上往小俞家走去。這時我又大吃一驚,小俞不像學校裡大多數姑娘一樣,出身於有錢人家。她家原來在一幢老屋子的二層樓上,只有兩個房間,比窮人好不了多少。所謂的家裡人只有一個守寡的母親。這可憐的母親從她舅舅那兒繼承了一筆小小的遺產,積攢起來給小俞交學費,留下一點給她作嫁妝用。所以你瞧,她一輩子全部的希望都放在女兒身上了,誰料想女兒結婚一年就離開了人世。」

  「哎呀!」我喊出來了,「真是大慘了。」

  「更慘的還在後面呢,」花生說,「她母親見到我,高興得不得了。好像沒人再提起她的女兒的名字。因為她女兒不是死于車禍,而是自殺的!」

  「自殺!」

  「她說是被她夫家逼得走投無路她才自殺的。我一聽這話,全身都發抖了。就在那天早上我一直在想,要是我不能馬上找到一條離開夫家的路,我也可以自殺嘛。」

  「我也這樣想過好多次了。」我輕輕對花生說。

  「那做母親的也責備自己,」花生說,「因為這場婚事是她給安排的——嫁的是她堂兄弟的朋友的一個外甥,家住蘇州城外的一個小村子裡。人家告訴她,這未來的丈夫和他父親一起做麵條生意,可紅火著哩。

  「小俞的母親從沒見過這位外甥。舉行婚禮的那天才第一次見到他。她說,他好像很緊張,人們不得不提醒他從哪兒進去,說什麼話。他不合時宜地咧嘴哈哈大笑,弄得小俞的母親還以為他喝醉了。他沒醉。他是個癡呆,還要尿床。天上刮大風的時候,他還要哭。他還以為小俞是他的大姐姐呢。

  「小俞回家告訴母親,想請她幫忙了結這門親事。她母親說那樣她的生活只會更糟。眼下至少婆家對她還不錯,給她許多吃的東西。儘管丈夫是癡呆,但她已經聽說他還是會生孩子的,他在村裡跟一位姑娘有過那事。所以母親就告訴小俞,『好好待著吧,忍一忍。』小俞就回夫家去了。她爬上院子的大樹,在枝頭打了個結,另一個套在自己脖子上,就上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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