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九二


  「『整整一年,』那做母親的說,『我只有一個念頭,也想幹同樣的事。』小俞的母親說到這兒就哭了,我也哭了。當她告訴我這個的時候,我脖子也感到喘不過氣來。我好像在說夢話似的:『那麼一個姑娘要結束婚姻就只能走這條路了。』

  「小俞的母親哭著說,『不,不對。她是因為走投無路,無依無靠才走上這條絕路的。』

  「那天下午,我終於找到了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來傾聽我的種種煩惱。我現在想起來,是小俞在我耳邊說話,要我去找她母親的。因為後來就是在那一年,小俞的母親幫我逃脫了我的婚姻。」

  「她怎麼做得到呢?」我說。我以為我能從這個答案中聽到幾個字,對付我自己不幸的婚姻。

  花生站起來說,「你幹嗎不問她自己?」

  「什麼?」

  「問她,」花生說,「問小俞的母親。她就在樓下,正在為這幢樓裡所有逃婚的女人弄中飯呢。」

  所以這時我才明白,整幢房子是地下室,住滿了女人和孩子。你想像得出嗎?我又害怕又興奮。我興奮的是和這幢屋子裡的九個女人在一起,她們都曾有過可怕的婚姻,而現在不必再服從她們的丈夫和婆婆了。

  我們下樓的時候,小俞的母親還在做飯。大家都叫她小俞媽。看看她的樣子,你想不到這個正在煎魚和炒苦瓜的小女人,竟會是一個地下工作者。但那時,大多數共產黨人不再公開穿制服了。你要是告訴別人說你是個共產黨,不是瘋了,就是死路一條。

  其他女人都從不同的工作崗位回來吃中飯了。一個在做法語家庭教師,另一個在鞋廠做工,還有一個做掃帚在大街上賣。她們的家庭背景各不相同。實際上她們就和你在上海大街上碰到的任何人一樣。

  所以沒人跟我說,「我是個共產黨,你呢?」但你從她們談論的事情上可以聽出。比方,當我們坐下一起吃飯的時候,小俞媽就對我說了:「我希望吃苦瓜不會太為難你吧。我自己不經常吃,但吃的時候我會提醒自己,有東西吃夠滿足了。」她笑了,花生和另外幾位女人也笑了。

  她們全都喜歡吃苦瓜。不是喜歡它的味道,而是喜歡與它有關的話題。「噢,你還沒吃過苦呢,」有個女人說,「冬天只靠一塊煤磚取暖做飯,那才叫苦呢。」另一個就說了:「這苦瓜比我從前給大戶人家當奴隸的滋味可要甜得多了。」

  我可以告訴你,我不喜歡苦瓜,不光以前,後來,還是現在。我不想當一個革命家。但如果她們要我當,我也會當的。要是吃苦瓜就能離婚,我寧可天天吃苦瓜,頓頓吃苦瓜。要是改變整個世界就能改變我的生活,我也會幹的。我覺得這屋子裡的女人對生活的看法也和我差不多。

  吃完簡單的中飯後,她們七嘴八舌地問了我很多問題。儘管她們是陌生人,我卻把一切全講給她們聽了,我講到了文福的家庭,我的家庭,也講到現在文福把一切捏在自己手中的情況。

  「既然這樣,那麼,他是不會輕易同意離婚的。」坐在桌邊的一個婦女說,「我也是從大戶人家出來的。我丈夫說什麼也不肯放我走,因為放我走就等於放棄我家的財產。」

  「你兒子怎麼樣?你想讓他和你在一起嗎?」小俞的母親說。

  「當然想。我丈夫對我們的兒子一點也不關心,只是把他作為阻撓我離婚的工具。」

  「錢呢?」另一位說,「你有自己的私房錢嗎?」

  「還有一點點陪嫁錢,只夠供日常開支。」

  「別忘了你的首飾,」花生說,「你結婚時不是有兩隻金手鐲嗎——還在手頭嗎?」

  我點點頭,「還有兩條項鍊,兩對耳環,一隻戒指。」

  「你丈夫在外面有相好的女人嗎?」小俞的母親問。

  「多著哩!」我說,「他就像一條狗,老跟在人家屁股後面,一個接一個。」

  「可有沒有一個他特別喜歡的,經常和他來往的?」坐在桌邊的那個婦女問,「有時姘頭會強迫男人離開原先的太太的,要是他對那個女人的欲望特別強的話。」她苦笑了一下。

  「他對誰都不會特別感興趣。」我說,「以前,他的習慣是找一個女人,玩幾星期,然後就把她拋了。現在我們住在我父親的屋子裡,他自己的父母親也在。那麼多眼睛盯著他,所以他不再把髒女人帶到家裡來了。我就不知道他去找誰了。」

  「那麼你呢?你有相好嗎?」一個前排牙齒都掉了的女人問。

  「當然沒有!」我生氣地說,「是我丈夫道德敗壞,不是我!你怎麼會這麼想……」說著我慌張起來了,然後又為我的慌張而感到難為情。當然,因為想到了吉米·路易。我們不是情人,但我第一次感到了那種肯定是情人才會有的秘密的感情,害羞和保護這種害羞的需要。

  小俞的母親拍拍我的手,安慰我說,「這不是有意要和你為難,」她解釋道,「有時一個女人為了保護自己,假裝有個相好也是有用的。」

  「尤其是當這個丈夫不想大丟面子的時候。」花生說。

  「當初我們就是用這種辦法幫你堂妹的。」小俞的母親說,「捏造一個情夫出來。打那以後,她很快就離了婚。」

  「可幹嗎要弄成是我的過錯?」我說。

  「那好,」那個缺牙的女人說,「挽回你自己的面子,保持你那痛苦的婚姻吧!那麼漂亮那麼驕傲——正是像你這樣的女人拋棄不了老傳統。只能怪你自己了。」

  「別吵了,別吵了,」小俞的母親說,「我們還是儘量想出最好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她轉向我,「同時,你得把你所有的首飾全湊在一塊,錢能找到多少就算多少。等你準備好了,就帶你兒子跑出來,不要讓別人盯上了。你到後,我們就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了。你自己能做到這一步,要不要人幫忙?」

  「我能對付。」我馬上回答。說這話時,我還不知道怎麼去實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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