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八九


  「不過是名氣大罷了,」他說,「我每天讀各種各樣的報紙,注意每天的新聞報導。」然後他說,「你瞧,我是個間諜。』當然,他不過是在開玩笑!他老是喜歡捉弄人,你記得你父親就是這麼個人。我不明白為什麼海倫至今仍以為他真是個間諜。他不是!別聽她的。要是他真是間諜,幹嗎他公開開這種玩笑?

  不管怎麼說,我們喝了很多茶,喝了又喝。過了一會我不知不覺把我叔叔的工廠的情況也告訴他了。我說到他們現在有多窮,我的堂兄弟現在也不得不幹活。吉米·路易沒有瞧不起他們,也沒有可憐我們家。他富有同情心。他說戰爭就像一場大病,戰爭結束了,但這並不意味著每個人都一下子恢復健康了。

  我跟吉米·路易談起了花生。我說她離婚了。吉米·路易並沒有說,「花生這女人真不好。」他說許多婚姻都給戰爭毀了。

  最後我跟他講了我父親的事,他因為跟日本人合作而惹了麻煩。他說這真是一個可怕的悲劇,戰時使人們犯了他們在平時連想也不敢想的錯誤。

  你瞧他怎麼樣?我覺得自己把什麼都一古腦兒說出來了,心情也舒暢多了。對於一個美國人來說,他可算是富於同情心的了。但我還沒有跟他提起我的婚姻,還沒有。

  「你怎麼樣?」我問,「回家後,你家裡好嗎?你妻子和孩子想你嗎?」

  「沒妻子,也沒孩子。」他說,「沒那麼幸運。」然後他拿出一張小照片。照片上四個年輕姑娘坐成一排,從小到大,服裝和髮式都很時髦。她們是他阿姨的校友,梁太太的女兒。他告訴我,這位梁太太說他可以在她的女兒中挑一個做他的妻子。「每個女兒都很有教養,」吉米·路易說,「每個女兒都會彈鋼琴,每個女兒都能用英語讀《聖經》。」

  「很有魅力,也很有風度。」我說,「那麼多姑娘任你挑,眼睛都看花了吧,你看中了哪一位呢?」

  他笑了,然後嚴肅地說,「你,」他說,「可惜你已經結婚了。」

  真的,他就是這麼說的。他可以選擇這四個姑娘中的任何一位,她們個個天真年輕,都沒結過婚。但是他看中了我。你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嗎?

  不管怎麼說,當時我不知道他是在開玩笑呢,還是當真的。我的臉紅了。因為我沒敢抬頭看他,我假裝看手錶。

  「哎呀!」我說,「如果我現在去看花生,一到那兒就得往回走了。」

  「最好明天再來看她。」吉米·路易建議。

  「只能這樣了。」我同意。

  「那麼明天我在馬路對面的書店裡等你,然後和你一起去,保證你的安全。」他說。

  「不,不,太麻煩了。」我說。

  「不麻煩。我每天到這兒來找報紙。」

  「每天?」

  「這是我的工作呀。」

  「我想我可能在十點半來。或許對你來說太早了。」

  「我會早點過來等你,免得你比我早。」當我們兩個站起來下樓的時候,我看到他把那張有四個漂亮姑娘的小照片留在桌子上了。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起來了,心中又高興又激動。我想我的生活好像要有所變化了。我不知道究竟會有什麼樣的變化,但肯定是要有所變化了。

  但這些念頭馬上就消失了。淡若的尖叫聲穿過整幢屋子。一個傭人把他帶到我身邊,說他摔了一跤,頭朝下從樓梯上滾下來了。我正哄我的兒子,三媽跑來喊我,說我父親的高燒退了,神志也清醒過來了。於是我趕緊跑到我父親房間裡去。過了一會兒,廚師跑進來了,她說她還是走了的好,實在受不了文太太的責駡。我站在房間裡,聽到文福正在大聲吼叫,然後就是什麼東西扔在地板上的聲音。我下樓看見盛早飯的碗的碎片扔得滿地都是,椅子上全是潑掉的麵條。

  我想哭。我的生活好像永遠不會改變了。我永遠要為別人擔驚受怕,沒有時間考慮我自己的問題。我肯定所有這些小打小鬧說明,今天我是不可能離開這屋子的了。

  但生活就是這麼奇怪,它能讓你這麼想,也能叫你那麼想。因為我正想放棄那天的計畫,我的機會又來了。我上樓去照顧我父親的時候,他正在讀一張報紙,只因為我上去打斷了他,他很生氣。「他肯定在夢中和自己打架。」三媽說。

  我下樓的時候,文福已經看賽馬去了。那個生氣的廚師呢?她已經把垃圾打掃乾淨,上街買晚上吃的小菜去了。小淡若從他的床上喊我,他想起床了。他已經忘了他頭上的腫塊,現在他想起了文福的母親答應他,今天帶他去看一個朋友,她有一個跟他年齡相仿的孫子。

  我終於可以離開這屋子了!但我看到現在要改變我的生活已經太遲了,已經快到十一點了。我竭力把心思集中在看花生上,重新見面會是多麼高興啊。我拿起老阿嬸要我帶給她的包裹。我在上面又加了五雙襪。花生見到該會多麼高興啊。

  當然,我心裡還是不斷在想茶室對面的那個小書店。我仿佛看到吉米·路易正在翻書,一面不耐煩地看著手錶。我想租一輛計程車。然後我想像吉米·路易又看了一下手錶,然後離開了書店。我決定不忙著去趕肯定已經無人等的約會。於是我壓下我的希望,等公共汽車。

  等我趕到山陰路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了。我強迫自己慢慢地平靜地走過去。快走到書店門口的時候,我又強迫自己不抬頭看。一直走吧,走吧。

  我喘不過氣來了。我對自己說,別犯傻了,他已經走了。還是走吧。

  我竭力不向兩邊看,我的眼睛盯住路中間。別看,走吧。

  我走過書店,沒回頭看。我悶著頭走,走過一條馬路。我停下來,歎了口大氣。我的心口隱隱作痛,我意識到我已經讓某些希望從這兒溜走了。我又歎了一口氣。這次我很難過。然後又歎了一口氣,是放心的歎氣,但不是我的歎氣。我轉過頭去。

  我看到了他的臉!他滿臉欣喜!

  我們沒說話。他拉住我的手,緊緊地握著不放。我們兩個站在路上,我們的眼睛被歡樂的眼淚打濕了。無需開口,我們就知道我們的感覺是一樣的。

  現在我得打住了。因為我每次回想到這裡,就忍不住要獨自哭一會兒。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些事當初叫我那麼高興,現在又叫我那麼傷心。也許最美好的回憶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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