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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第二十章 桌邊的四個女兒

  還記得艾德娜·馮嗎?她常到我們教堂來,有三個女兒,兩個兒子,一個當了醫生。她在寶寶的訂婚晚會上穿了件紅衣服。

  海倫說,艾德娜剛剛發現她的一個兒子有精神問題。是艾德娜的兒子有問題,不是海倫的。儘管海倫說她總是替弗蘭克擔心,前途沒有把握。可她一聽到艾德娜的兒子有問題,心裡就好過多了。說到弗蘭克,不是說到艾德娜的兒子,她說,「我至少該高興,不用為我們家裡的人操這份心。」

  我心裡想,這不是高興,這是一個藉口!在中國,人們都喜歡用這種理由,看到人家的痛苦,你就不必再考慮自己的問題了。

  你幹嗎要用這種方式比較?這種思路只會使你感到害怕。你只想到你會失去更多,而不去希望擁有更好的東西。

  我要是在中國這麼想,就還會待在那兒。因為我看到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過得比我更糟。

  比方說在上海,戰爭結束後,你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乞丐,許多是女的,坐在路邊。有些人掛著寫有她們遭遇的牌子,像廣告似的:這個是被丈夫趕出來的;那個全家在戰亂中死光了;這個的丈夫吸上了鴉片,把家產全賣了,連孩子也賣了。

  或許有些故事是誇張的。但是你知道我想過什麼嗎?有一次我對自己說,我寧可去要飯,也要離婚!

  我怕了,要是我知道我出走能找到更好的生活,情況就完全兩樣了。可我沒有這種出走的希望。

  這個問題我已經考慮了很久。你知道我是怎麼決定的嗎?我還是想離婚!真的。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讓月亮為我作證,對自己發了誓。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也許是頑固吧。我只知道我不能再這樣和文福生活下去了。你瞧,我在找到我所渴望的東西以前,早就打定了主意。

  我打算先去一趟崇明島,看看老阿嬸和新阿嬸,然後就離開。只有這樣才說得過去。

  但我剛想動身,淡若發高燒了,然後又轉為黃疽。接著我也染上了同樣的毛病。我想,這病早在我們離開昆明,與胡蘭和家國一路同行的時候就染上了。我知道這個,因為家國來過一封信,提到了他們的新居以及他在新職位上取得的成績。信的末尾,胡蘭用孩子氣的筆跡寫了幾個字。她說家國的父母待她很好,她買了張新桌子,漂亮得沒法說。最後她說,她身體很好,但最近她一直生病。家國加了句,她人黃得像田裡的麥子,瘦得像砍麥子的鐮刀。

  所以你瞧,我認為這是胡蘭吃了長沙的小河蟹的緣故。我們也是吃了這東西而得病的。它一直待在我們肚子裡,現在終於發作了。

  不管怎麼說,淡若得病後,我只得帶了一個口信給老阿嬸和新阿嬸,告訴她們我們去不了的理由。戰後,上海和崇明島之間還沒通電話。

  過了一星期,我收到了老阿嬸的一封回信,是用弊腳的中文寫的。像胡蘭一樣,老阿嬸沒上過學。她直到長大後才學會寫信,所以她的中文不是你學的那種正規的寫法。她不知道怎麼遣字造句,而是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

  「你的這位老阿嬸,」她寫道,「一見那男的站在門口,就擔心得要命,差點把信撕成兩半。你怎麼能說只不過是小毛病,不要緊呢?身體好總是最要緊的,大家的身體都很好,不像繆太太。你可記得她,就是給你和文家做媒的?事情就發生在上個禮拜。她站了一會兒,說是有個蒼蠅纏著她,過一會人就躺地上起不來了。真是作孽呀。後來繆太太的先生下樓去打電話請郎中。他叫呀,叫呀,叫呀,可就是不通!線路全占了!他又是叫呀,叫呀,叫呀。沒用。幹是他跑出門外,沖一個小孩喊,嗨,快去叫郎中,快,給錢。那孩子就跑去了,像賽馬場上的馬一樣,這是隔壁的女人說的。誰知道郎中幹嗎拖這麼久哪?

  「誰知道他在給誰治病哪?反正不是給我。過了兩三個鐘頭,郎中總算進了繆家大門。你猜他看見什麼來著?繆太太正趴在她丈夫身上哭呢,他躺在地上身子已經冷了,死了。你想想看,他是以為老婆死了,給嚇死的。她沒死,他倒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我告訴你叔叔,所以你要相信我,我們該修修電話了。打仗那會兒,電話不靈了。那會兒你叔叔在廠裡,我正想給他打電話呢,可就是不通。這會兒你叔叔說,誰要電話呀?我的身體不大好,他是曉得的。我要是倒地上,不知會怎麼樣?雯雯,不要為我擔心,但你要是來這兒,千萬跟你叔叔講,阿姨說得是,該修修電話了。你要問他,哪個要緊,是電話,還是老婆?我說了,身體最要緊。你快來。要是發冷,就吃點熱東西,要是發熱,就吃點冷東西。什麼時候來寫信告訴我。現在我得打住,參加繆先生的葬禮去了。問大家好。」

  當我帶著淡若終於到達崇明島的時候,已經過了1946年的新年了。

  我已經跟你說過,小時候我的嬸嬸們是怎麼對待我的。所以我一直以為她們不怎麼關心我,她們把我看作是討厭鬼,一個白吃飯的。我一直以為我對她們也是沒有強烈的感情的。我幹嗎要去?

  所以你想想看,當我們的平底船靠近那個島嶼時,我驚訝地發現眼淚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對自己說,這只不過是冷風吹的。但是我一見到她們——叔叔、老阿嬸、新阿嬸——在碼頭上向我招手,又是喊又是叫的,「她在那兒!」我才知道不是風吹的。

  他們看上去都老了,尤其是老阿嬸。她已經失去了早年的那種精明幹練。連她那雙本來烏黑的眼睛也失去了早年的神采。新阿嬸頭上生出了好些白髮,每笑一下臉上就露出深深的皺紋,就像蜘蛛網似的。叔叔好像是在夢遊似的,每走一步人家就要提醒他,「當心!走這兒!」

  實際上,我一見到叔叔走路的樣子就覺得他和我父親實在太像了。他們的神志同樣恍惚,性格同樣懦弱。他們的眼神遲鈍,在聽取別人的意見時,自己拿不定主意。這使我想到他們倆在這方面總是那麼相似。那麼多年來,他們只是裝出當家的樣子,當他們不知道說什麼好的時候就大聲吼叫,當他們自己害怕的時候就恐嚇別人。

  老阿嬸在我的臉上摸了又摸,跟我說,「哎!哎!瞧你,又白又瘦!這孩子,不會就是你的兒子吧,已經這麼大了?」

  淡若上前一步,把我買的禮物,幾克很珍貴的人參送給老阿嬸。「給您的。」淡若說。他皺了皺眉頭,然後想起他該說的話:「祝您長命百歲。」他又皺了皺眉。「身體永遠健康。」他又加了句。他又皺了皺眉頭,然後轉過頭來問我:「說完了嗎?」我點點頭。

  老阿嬸和新阿嬸拍拍他的頭,笑著說,「你最近的來信中好像沒說起他新年才六歲。怎麼可能呢?他聰明得很。瞧瞧他的眼睛,跟小功一個樣。」

  我不知道是歲月的流逝使她的心腸變軟了,還是因為我在生活中吃的苦太多了,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景。

  「小功和小高在哪兒?」我問道,「他們肯定有——多大了——十五六歲了吧?」

  「一個十九,一個二十!」新阿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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