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八四


  「所以我不知道這房間裡發生的事。我離開的時候,你父親剛把茶潑到畫上,好像在告訴日本人,『我寧可把我的家產全毀了,也不會給你們。』

  「第二天,他好像很擔心。但我知道這是因為我們現在就要失去房子了。我結婚前,家裡很窮,所以我就打算回家過窮日子去。我認命了。

  「兩天后,臨街的牆上掛起了一面旗幟,前門上釘了一塊大牌子,說什麼這屋子的主人,五風紡織貿易公司的老闆江少炎,支持中國的新政府,效忠日本天皇。當地大大小小的報紙也都登了這個消息。報上還說什麼江少炎鼓勵大家與日本人合作,與外國帝國主義作鬥爭,開創一個新中國。

  「我們的傭人差不多都跑光了。我的兒子一家也都走了。五媽的兒子、媳婦和孫子還留在這兒,但是他們都像雞那樣只管啄地上的東西,也不抬頭看看是誰給撒的穀子。不管怎麼說,我想問問你父親幹嗎這麼幹。他也不回答。然後我就對他吼了,我還是第一次發這麼大的火!打那以後,誰也不搭理誰了。

  「過了一星期,工廠全面開工了,他們開始把貨運到海外去,報紙上又登了這個新開張的企業成功的消息。

  「我又對你父親吼了——『好呀,原來你是為了這個才去當漢奸的!為了這個,我們家的祖墳已經被翻個底朝天了。為了這個我們要下油鍋,永世不得翻身了。』你父親也回罵,想把我打倒在地。他剛舉起一隻胳膊,就像一隻被扭了脖子的鴨子似的,轉不過來了。然後他就癱倒在椅子上,說不出話來。他中風了。

  「過了好幾個月,他的手腳才跟以前差不多能活動了,沒有留下後遺症。但他還是不能說話——雖然我老是懷疑他是不願說起他幹下的事情。他有半邊嘴巴還是能動。但他的臉好像分成了兩半,每一半的表情都不一樣,一半是他平常的表情,另一半是他失去的,不能再隱瞞起來的表情。

  「戰爭結束的時候——你能夠猜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國民黨士兵開進了那些與日本人勾結過的生意人家中。我們家的工廠馬上就關了,等待上面作出決定對這個漢奸怎麼處理。然後許多人憤怒地跑來投石塊。他們把標語和其他髒東西塗在我們屋子裡和外面的牆上:『誰拍馬屁,誰吃驢糞蛋。』

  「不久,國民黨進了我們屋子。當然你父親不會說話,於是我解釋是怎麼回事。我告訴他們你父親從心底裡恨這些日本人。但是日本人接手他的生意的時候,他已經中風了,他沒有力量反抗——我們都知道他本來一定會反抗的。他無能為力,不會說話,他們也看得出來。我還說江少炎已經盡力地斥責了日本人。我給他們看了那幅濺上了茶汁的畫。

  「國民黨說這個藉口說不過去,因為大家總認為他是個漢奸。但是他們暫時給他留了一條命,沒有給他吃槍子兒,像對付其他漢奸那樣。以後再決定怎麼給他應有的懲罰。」

  「多虧了你這個好人哪!」我對三媽說。

  我走進樓上我母親住過的房間,想起了三媽講的故事。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使我父親改變了主意。是出於害怕,還是出於貪財?要不只是為了求太平而起了一個錯誤的念頭?

  但不管什麼樣的理由都沒用。在局外人看來,是沒什麼正當理由的。我父親犯下的過失,是一個大錯誤。我心裡明白,他幹下了最壞的事情,為了保命,拋棄名聲,成了一個漢奸。

  但我轉念又想,你怎麼能責備一個人的膽小和軟弱呢,除非你自己也面對同樣的情況,作出不同的選擇?當我們面臨最後關頭時,天性中怯懦的部分會讓勇氣溜走,緊緊抓住求生的希望,你怎麼能指望每個人都可能成為英雄,寧死不屈呢?

  我這麼說,並不是為他開脫責任。我從心底裡原諒了他。因為當你相信你真的別無選擇時,會感到同樣的悲哀,因為如果我責備我父親,那麼也就不得不責備我母親,她也幹了同樣的事,離棄了我,去尋找她自己的生活。然後,我也得責備我自己,為了同樣的目的而作出的所有的選擇。

  文福聽到我父親幹的事後,一開頭裝出很憤怒的樣子。一個與日本人勾結的傢伙!一個出賣漢族人的漢奸!好像他自己不是同樣壞似的。他不是把飛機掉過頭去,怕被日本人擊落嗎?他不是在其他飛行員面臨生死關頭的時候,管自己逃命嗎?

  你真該看看文福的樣子,他大罵一聲不響地坐在椅子上的我父親,「我應該親手把你交給國民黨!」

  我父親的右眼驚恐地睜圓了,左眼則沒有表情地盯著,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然後文福又說,「但幸虧你運氣,你女兒嫁了我這麼個好心腸的人。」

  我馬上看了文福一眼,立刻就起了疑心。

  「你父親現在需要我的説明,」他對我說,「你父親和國民黨有麻煩了。我是個國民黨的英雄,我可以保護他。」

  我想喊出來了,「父親!別聽他胡說!他說的全是謊話。」但我父親已經抬起頭來,用半帶感激的笑容望著文福。

  當時我父親的意志已經變得十分懦弱,他相信了文福對他說的話,以為只要讓女婿來照管所有金融業務,就不會有什麼麻煩了。告訴你吧,我父親的錢就是這樣弄光的!

  我們前腳進我父親的屋子,文福的母親、父親和他們的親戚後腳就到了。有幾個老傭人也回來了,但是文太太又雇了幾個新的。三媽和五媽對他們的安排很不高興,因為現在文福的母親成了這屋子的總管,她把一切都翻了個個。

  她要那個只懂得照料花園的男人拍打地毯,她叫那個只會燒飯的女人去洗衣服,她叫那個倒馬桶的女人切菜。她朝今夕改,弄得傭人們不知所措。她大發雷霆,揚言要砍掉她們的腦袋,讓她們的屍體喂蒼蠅。所以你瞧,或許這個母親把她的壞脾氣傳給她兒子了。沒過多久,大多數傭人走了。

  我覺得文福亂花錢的習慣也是從他母親那兒學來的。我從來沒見過這麼貪心的女人。我指的是她不光知道怎樣買絲綿和珠寶,而且也知道怎樣把拳頭捏得緊緊的,一個子兒也不落進別人的口袋。有一次我好像見她拿出一張百元鈔票叫一個傭人去買食物。那時,一百元已經不值錢了,大概只相當於現在的幾元。那個傭人從市場上回家後,文太太把她買的東西都列了清單:「這個多少?你能肯定嗎?那個多少?你能肯定嗎?」她要那傭人一遍又一遍地算,總共付出多少錢,還剩下多少錢,當她以為少了一角錢時——還不到十分之一美分,又問了她很多問題。那傭人已經在我父親家裡差不多幹了四十年,一氣之下就走了。

  同時,文福和他的父親在賽馬場上輸了一大筆錢。文太太每天晚上請人來搓麻將。這些人根本算不上朋友,還有些像是來表演的,他們搓麻將的樣子,好像對眼鼻子底下的那一大堆錢的輸贏一點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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