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
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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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穿過門廊,馬上就發現這屋子出奇地靜。朝外的百葉窗關得緊緊的,好像整個冬天都一直關著似的。可現在才九月呀,天氣還相當熱呢。 「這麼大的房子,誰住在這兒呀?」淡若問。 「安靜。」文福說。 因為我對我父親的屋子不是很熟悉,也沒注意到其他的變化,直到後來我才發現:前門破了,隨便修了一下。院子裡的扶梯已經塌下來了,然後又改了個方向。屋子下部的牆壁很匆忙地重新油漆了一下,色彩與原先的很不協調。下面的百葉窗已經破了,還沒有換過。 等了很久,才有一個傭人出來開門。她用懷疑的目光打量我們,我趕緊告訴她我們是江少炎的女兒、女婿和外孫。 「阿姨。」我客氣地叫她,因為我不知道這傭人在家中的地位,「我是來看我父親的。」這女人長得矮小肥胖,年紀已經不輕,穿一件普通的工作服,看上去一點也不像那種替大戶人家看門的傭人,倒是更像那種沒人見的時候掃垃圾的清潔工。 「哦!」她說,「請進!請進!」 但她沒有叫一個管家出來迎接我們,而是自己把我帶到我父親的書房裡了,我見父親坐在黑暗中,兩眼茫然地凝視著前面。 我父親從安樂椅上轉過身來。他的目光從我身上,從談若身上移到文福身上。他一邊的眉毛立刻抬起來了,但不是出於高興,而是出於恐懼,就像一個被抓獲的人。他很快從椅子上站起來,我見他的背駝了。呵,這八年來,他老了這麼多!我等他歡迎我們,但他一言不發。他只是盯住文福不放。 「父親。」我終於喊道。我捅捅淡若的胳膊,他向前走了一步,輕聲說,「外公,您好。」 我父親很快看了看淡若,然後又看看我,然後又看看文福,然後再看看我。他的眉毛又恢復了原狀。他臉上露出放心的表情,然後又坐了下去,讓他的身體重重地埋在椅子裡。 「你收到我的信了嗎?這是你的外孫,已經五歲了。」我父親用一隻手遮住臉,什麼也沒說。我怕得不敢再說別的話了。但是我心裡在想,有人死了嗎?另外人到哪兒去了? 但這時那個傭人輕輕地來叫我們了,「過來,過來。你父親需要休息。」我們一離開房間,她就用一種討好我的口氣大聲說起來了,「你們肯定累壞了吧。到這兒來,喝點茶。」她轉向淡若,「你怎麼樣,小傢伙?肚子餓了吧,想吃東西了吧?」 我們進了一個大客廳。當年我就是坐在這兒,聽老阿嬸和新阿嬸來請求我父親同意我和文福的婚事的。只不過現在沙發和窗簾已經退色,牆紙已經剝落,角落裡積滿了灰塵。傭人想必是看出了我臉上驚訝的神情和文福皺眉的樣子。她沖上前去,拍了幾下沙發靠墊,把灰塵撣到了空中。「別的事情一大堆,我忙得照料不過來。」她說著笑了笑,順手用袖子撣去桌子上的灰塵。 「沒關係,沒關係,」我說,「畢竟,大家都吃夠了戰亂的苦。情況不一樣了,大家都知道這一點。」 傭人看上去很高興,「是呀,是呀,誰說不是呢?」我們又打量著亂七八糟的房間。 「另外人上哪兒去了?」文福忍不住問道。 「她們怎麼樣?」我說,「三媽,五媽——她們身體可好?」 「好的,好的,」傭人咧開大嘴笑著說,「身子骨硬朗著哩。不過這會兒她們不在,看朋友去了。」然後她又看看文福,緊張起來。「可我說不準她們上哪兒了,」她很快又解釋說,「也就是說,我不知道。我不過是個笨老太婆,腦子糊塗了,記不清事了。」然後她又笑起來,希望得到我們的同情。 所以你瞧,我們的回家真是奇怪得很。第一天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只能猜想是戰爭使我父親變得像他住的屋子那樣破敗了。直到第二天上午,文福出去看朋友,我才得知我家的新情況,為什麼我父親見到文福的國民黨制服會那麼害怕。 傭人說的是真話:我們家的房子歷經了戰爭的磨難。但毀了房子的既不是炸彈,也不是子彈,而是我父親的懦弱無能。我從來不知道我父親性格的這一面。他這個人總是習慣於用自己的力量控制別人。哪怕在今天說起這件事來,我還是無法相信他的性格會發生那麼大的變化。但我相信戰亂時期這些事情是會在某些人中發生的。這是三媽說的,她回家後跟我解釋了家裡發生的事情。她說起這事來還是憤憤不平。 「你瞧,戰爭開始後,你父親的工廠就開始敗下去了。」她說,「你知道,這是大家都碰到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你無能為力。一樣東西撞倒了另一樣,接著又引起下一樣倒臺。家家戶戶都沒錢了,不再買東西了。從前賣高檔服裝的商店也都關門了,所以他們不再從我們這裡進貨了。海外的輪船不能進出上海,所以你父親不能再把他的貨運到海外去。 「但我們還有不少錢,所以一開頭大家都沒怎麼擔心。坦然後戰爭一年接著一年打下去。蘿蔔頭開始把越來越多的生意搶走了。」 「蘿蔔頭?」我問。 「蘿蔔頭!」三媽說,「這是我們給日本人起的綽號。因為你看到他們到處在啃鹹蘿蔔——然後撲撲撲撲撲——在身後留下一股臭味! 「不管怎麼說,無論什麼樣的生意他們都要插一手,假裝什麼安全檢查啦,衛生檢查啦。哼!誰都知道他們無非是看看有沒有油水好撈。大家都曉得,誰要是不肯合作,誰要是提出反對,日本人就有理由把一切都弄走,包括你的性命!當然,人人都很小心,不要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但你經常會聽到誰誰誰向日本人屈服了,變成漢奸給日本人開店。他們和蘿蔔頭簽訂了新的愛國條約,結果使大家吃苦頭,因為日本人的勢力越來越大了。所以大家一聽到這些漢奸的名字就朝地上吐痰。半夜裡,他們偷偷起來,把漢奸家的祖墳給扒了。 「有一天,大概是在1941年夏天吧,——一個日本軍官和幾個幫手到我們家來了。傭人一打開門,尖叫了一聲,就暈倒了。日本兵說是要和江少炎談談。他們進了他的書房。還有些傭人躲在廚房裡不敢出來倒茶,所以這事只好我來幹了。給日本軍官倒茶,當然,要不涼不熱的淡茶。 「那軍官直誇你父親的傢俱,說這件有價值,那件很古雅。然後他就把話題轉到你父親這兒來了——好像他看中了他想要的什麼職位。他說,『江少炎,我喜歡您的風度,您的明智。您明白怎樣把握上海的新形勢,怎樣幫這個城市恢復秩序。』 「你父親一句話也沒說。他就坐在椅子裡,很威風,一動也不動。日本軍官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看看你父親的大寫字臺,那些硬面的大書,牆上掛的名人字畫。他暗示他很喜歡在他自己的房間裡掛上這些有價值的東西。 「『江少炎,』那日本軍官說,『我們需要您的明智使別的人也明智起來,態度也好起來。像您這樣思想正確的人能很快結束戰爭。這對中國是有好處的,這就是愛國。這樣一來,就沒有什麼生意人家會吃苦了。一切維持現狀。』那軍官把手揮到牆上的四張字畫上,『就像這些畫一樣。』他說。 「正說到這兒,你父親站起來,猛地把手中的茶杯摔向字畫!真的,這四幅畫都有兩百多年歷史了,可他就這麼一扔把其中的一幅給毀了! 「我真為他的行為感到驕傲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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