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八二


  我第一次看到了這一切,我並不快樂,反而覺得痛苦,因為我意識到我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美景,現在已經晚了。

  在去武昌的路上,我看到了戰爭造成的破壞。幾乎每一個村子,看上去都只剩下一排排的泥巴壘起來的平房,要麼是中間塌掉了,要麼是屋頂被掀掉了,要麼是一邊的牆壁倒掉了。有些房子已經算是修過了,這兒那兒的牆洞,用破桌子或床上的草褥或破汽車門擋住了。一次我望見一個綠色的山谷,高高的茅草叢中散落著幾處黑洞洞的屋子。遠遠望去就像幾個被人隨便扔掉的破煤球。我一直認不出這是一個村子,直到我們差不多要走過這地方的時候,才辨認出那些黑洞洞的東西原來是小屋,好多年前就被燒掉了,沒有一個倖存者留下來修復它們。

  但是我見得最多的是那些可憐的饑餓的面孔,一路上那麼多面孔,年輕的,年老的,全都是同樣的憔悴和痛苦。他們在瓦礫堆中扒拉著,把廢品扔進薄薄的口袋中。他們一聽到我們的汽車聲,就扔下袋子,雙手合成討飯碗的樣子,哀求著,「小姐,瞧我們可憐的樣子,行行好吧!」他們的哭泣的嗓音,隨著我們汽車的遠去而漸漸消失。一看到他們我的胃就痛。

  我們這些坐在車子裡的人也有自己的擔憂。我們早就聽說許多窮人已經成了土匪,成群結隊地流竄在中國的大地上,山區特別多。我們坐船過洞庭湖時,有人警告我們,土匪已經扣住了許多船隻,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割斷我們的脖子。國民黨說這些事是共產黨幹的。而杜阿姨偷偷告訴我們,這不是真的。她的女兒寫信給她,現在有人把中國發生的一切壞事都怪到共產黨身上。所以你瞧,戰爭結束了,可鬥爭並沒有停止。

  就在我們安全到達武昌的時候——我們只在那兒的一家旅館裡過了一夜——我和胡蘭都以為這輩子我們無法再相見了。她和杜阿姨還要往北走到哈爾濱去,家國也被派到那兒去。文福、淡若和我要乘火車向東到南京去,然後再從那兒坐船到上海。

  不錯,八年來我和胡蘭有過多次爭吵。但現在真的要分手,大家都有點依依不捨。在旅館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們談了好幾個鐘頭,直到眼皮撐不住為止。第二天早上我們又在一起吃了早飯,我們吃得很慢,吃的是平常的簡單的早飯,就是我已經跟你講過的,同樣的小米粥和小紅豆。吃完後,我們互相交換了地址。我寫下了我父親的和崇明島上的叔叔的地址。她把家國寫給她的哈爾濱的地址依樣畫葫蘆地寫給我。然後我們回到各自的房間,從箱子裡找些互相送別的禮物。

  胡蘭送我兩副鉤針,一副大的,一副小的。我把我最好的一件毛衣送了她,那是我自己精心編織的。然後我們兩人都笑了,我們都猜中了對方的心思,一個需要織的工具,另一個需要織好的成品。家國送文福一枝自來水筆,文福送他一瓶美國威士卡。

  這時我見杜阿姨在和淡著玩。她對我的兒子就像一個奶奶似的。我又回房間去翻箱子,想送她一樣特別的東西。我想起來了,她很喜歡我有時讓談若玩的藍色的香水瓶。我又一次把香水瓶舉起來對著陽光,然後就出去送給了她。杜阿姨大聲推辭,連聲說,「我要這玩藝兒幹嗎?」我把瓶子硬塞在她手中,她哭起來了,告訴我她拿這東西是多麼不好意思。「我沒東西回送你呀。」她說。

  於是我告訴她,「我給你的也不算什麼,只是好看罷了,這樣你就能記得一個傻女人和她的兒子。」

  分手前,胡蘭和我握了手。我很想為我們這些年來的爭吵說聲道歉。但我不知道怎麼說好。於是我說,「我想確確實實是一百顆紅豆。」她馬上就明白,我指的是我們離開昆明前的最後一次爭吵。

  胡蘭搖搖頭,又哭又笑,「不,或許是你對,只有五十顆,沒有更多了。」

  「一百。」我堅持說。

  「五十,或許還要少。」她堅決地說。然後她又不好意思地加了句,「當時我們家很窮。我只得每天早上把數量不多的豆子,一五一十地數成兩堆,一堆給我妹妹,一堆給自己。所以你瞧,我只是希望有一百顆豆子。」

  我們到了上海碼頭後,沒有馬上去看文福的父母。本來這是慣例。但因為日本人一佔領上海,他的父母就搬到內地去了,這樣我們就得再坐一天火車才能到達他父母親那兒。所以文福就堅持說我們應該先到我父親家去。我知道他也在夢想我們可以住在那幢高級住宅裡。他還有個打算,在上海比在小島上更能做好生意。什麼樣的生意,他沒說,我也沒問。

  「你父親當然會要你和他住在一起,你是他的女兒嘛。」他說著,把他的空軍制服套上去,我猜他是想要大家高興看到他,一個勝利歸來的戰鬥英雄。

  我沒和他爭論。我也想先看到我父親。我不想得到他的幫助,我只希望我父親見到我會很高興。

  我們從碼頭上租了輛小車,直接開回去。一路上,文福獨自哼著一支快樂的小調。淡若忙著看窗外的風景,他的頭不停地朝各個方向轉來轉去,想抓住這奇怪的大城市的景象。

  「媽媽,瞧!」他喊道,我見他指著一個頭纏紅布的印度人,在給來往車輛打手勢。我小時候一見這些印度交通警就要哭。這是因為我父親的一位太太告訴我,如果我不聽話,她就要把我交給這些「紅頭阿三」,他們會用他們的大鬍子戳我。

  「不要怕,」我告訴淡若,「你見他頭上戴的帽子了嗎?不過是濕衣服纏起來晾晾乾的。」淡若想從座位上爬起來看得更清楚點。

  「不要對孩子胡說八道。」文福說。淡若馬上就爬下去了。

  真不可思議,這個城市還是那麼忙碌那麼擁擠,好像什麼也沒毀壞,什麼也沒改變——至少在大馬路上是如此。小車和計程車喇叭嗚嗚作響,自行車穿梭而過,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穿著燕尾服的商人,推著裝滿蔬菜的手拉車的農民,手拉手走路的女學生,戴著最新式的帽子、穿著跟最高的皮鞋的時髦女郎。她們知道大家都在看著她們,都在羡慕她們。當然那兒也有外國人,但是沒有我記憶中那麼多了,事實上,沒幾個。我看這些人沒以前那麼威風了,步子也沒以前那麼自信了,他們穿馬路的時候很小心,現在他們明白這個世界不會停下來讓他們慢慢走。

  車子離我父親的住宅越來越近了,我竭力想,我怎麼把我的婚姻狀況以及為什麼我必須離婚的原因告訴他。

  我強迫自己又一次想起發生在怡苦身上的事。「父親,」我要哭著告訴他,「他說即使她死了,他也管不著。他就這樣讓她死了!」我想起文福怎樣把我的陪嫁錢賭光的。「當他從我這裡再也偷不到錢後,他就把我的身體當本錢,他笑著告訴那些男人,要是他失蹤了,隨便哪個都可以和我睡覺!」我想起那麼多個晚上,他在和別的女人睡過覺後,又來折騰我的身體,「他還把一個女人帶到我們的床上來,叫我看。當然,我沒看,但我不能捂住我的耳朵。」

  越想起這些往事,我的呼吸就越快,仇恨充滿了我的胸膛。我父親怎麼會拒絕幫我的忙呢?他當然會幫我的!哪個家庭會要這麼一個可惡的女婿?——沒有感情,沒有道德,沒有廉恥。這就是我在到達巨鹿路我父親家時的想法。但我沒考慮到這一點:如果我的生活在這八年中有了那麼大的變化,那麼也許我父親也同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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