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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第十八章 美國式舞會

  我沒有違背我的諾言。我只收回了一個,那就是做文福的好妻子。這和違背諾言不一樣。就好比在曼斯百貨公司買了一樣東西,然後又退貨把錢還回來了。上星期,我給寶寶買了雙鞋子作結婚禮物。兩天后,我看到同樣的鞋子又打了八折,我就把鞋子退回去,把錢要回來,然後又買了那雙鞋子,這一次買得更便宜。

  我把那雙鞋子退了,沒對別人造成損害。我買回來的還是同一雙鞋子。瞧,鞋子就在盒子裡。式樣跟我在戰爭期間穿過的那雙差不多,也是高跟的,只不過跟沒那麼高,顏色更像紅棕色,足趾部位也是樓空的,不過做得不是那麼精緻。

  我穿了那雙鞋,第一次參加了一個美國人辦的舞會。我穿了那雙鞋跳舞,第一次產生了愛情。

  這都是在飛虎隊到昆明的時候發生的。當然,那時還不叫飛虎隊,大家管他們叫「愛維吉」,就是美國志願部隊AVG的簡稱,也有人管他們叫飛鯊,因為他們在飛機頭上畫上了鯊魚牙齒,樣子非常可怕。後來有人誤把鯊魚牙齒當作老虎牙齒,於是飛虎隊這個名字就傳開來了。這是一種誤解。

  不管怎麼說,我們應邀參加了一個慶祝美國勝利的舞會。就在要去的那天,胡蘭告訴我,有個中國女教師發了瘋,離開了自己的「丈夫,現在想跟美國空軍睡覺,不管誰都行,已婚的還是未婚的,年輕的還是年老的。

  「一個中國女人公開說這話!」胡蘭說,「這是真的。大家都說,美國人打了一次勝仗後她就得了這病,然後在大庭廣眾面前指責自己的丈夫。什麼樣的病——誰知道啊?但她現在對性特別來勁,老是不停地談這個問題。她年紀不輕了,大概已經有三十了吧,人也長得不漂亮。」

  胡蘭說舞會定在美國俱樂部舉行,這個瘋女人也要去。美國人邀請中國飛行員參加,也可以帶夫人和女友去。我們當然要去!舞會上還有音樂——留聲機和唱片——,還有許多好吃的,以及嘗起來像蘇打水的威士卡潘趣酒,讓大家跳得更瘋些。

  我記得舞會那一天,正好是1941年的耶誕節,也就是日本飛機又一次來昆明投彈後的第四天。但這次美國志願部隊把日本人趕走了。那麼多年來第一次打了個大勝仗!大家都跑到大街上奔走喊叫,向機頭上塗有鯊魚牙齒的美國戰鬥機歡呼。鑼鼓喧天,爆竹四放,汽車喇叭齊鳴,就像過新年似的。所以或許我們大家跟那位教師差不多,都有點瘋瘋癲癲了。

  我們一走進美國俱樂部,就聽到震耳欲聾的音樂。放的是敏教過我的那支曲子,我們管它叫「空中郵車」,非常活潑。文福打著響指,眼睛望著前面的什麼東西笑著。已經有人跳起來了,女孩子的高跟鞋格格響,美國人的大皮靴踩在地板上,發出柔和悅耳的聲音。

  即使那女教師在場,我也不認得。在場的中國姑娘全瘋了:大學生、教師、修女,還有不少從全國各地飛來的——大家全都想跟美國人跳上一曲。誰知道她們是怎麼找到這地方的。誰知道她們身上穿的西式晚禮服是從哪兒搞來的——粉紅的、碧綠的、黃色的、綴花的,許多人穿著拖地的長裙子,上身幾乎一絲不掛,胳膊和肩膀全露在外面。可她們就這樣與那些人高馬大的外國佬跳著,把飛行帽戴在新燙的頭髮上,做出各種各樣可笑的樣子。

  當然美國俱樂部不是一個真的夜總會,只不過是一個大倉庫。白天,美國志願兵拿它當大會議廳用。為了舉行舞會,地上已經打了許多道蠟,所以雖然是水泥地,卻像大理石般閃閃發光。長條椅都被推到一邊去了。長條桌上擺了一個個點了蠟燭的小盤子,本是夏天用來驅趕蟲子用的。那時只有這種蠟燭還能買到。

  屋頂和牆壁上,全都掛滿了美國人用紙做的裝飾品——樹啦、糖果啦、蠟燭啦,還有其他各種各樣色彩鮮明的圖形。它們並不十分有趣。但家國說,這些特別的耶誕節裝飾品,是仰光的傳教士和紅十字會的姑娘專門做好,用飛機穿過緬甸山峰運來的。我們知道這趟旅行是很危險的,即使運送重要的軍用物資也是如此,於是我們重新用敬佩的眼光觀賞這些美國耶誕節裝飾品。紅十字會送的是一棵聖誕樹,文福說這是正宗的美國樹,他以前在雜誌上看到過照片。在我看來,這棵樹看上去跟當地的灌木差不多,只不過削成了耶誕節的樣子罷了。樹上掛滿了賀卡、紅緞帶、白棉球,還有看上去像是用白的蓮子穿起來的長長的項鍊。樹下有幾百隻大的紅口袋,可以掛在身上,裡面放著用錫紙包的巧克力或糖果,用緞帶紮起來了。我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因為胡蘭一連拿了四袋,每次都說是美國人鼓勵她多拿的。

  文福告訴我,他是好多年前在上海的夜總會裡學會跳舞的。我知道他很想在我面前露一手。但我馬上就看出,他什麼也不懂!沒有節奏,沒有技巧,舞步也不正規,根本就不會跳!哪比得上敏,跳起來就像風中的柳枝。文福帶我轉圈,轉得很厲害,我覺得手臂都要被他拉脫臼了。最後他很笨拙地帶我轉圈,弄得我一隻高跟都掉了。我突然感到像被子在跳舞,一腳高,一腳低。文福只好把我放開了。

  我坐在椅子上,看文福鑽進姑娘堆裡,她們全都打扮得很漂亮。他指指自己的制服,一位姑娘就哧哧地笑了。我把臉別過去。他想調情,我才不在乎呢。

  然後我就看胡蘭和家國跳。他倆的肩膀靠得很緊,但胡蘭的步子邁得太大,一隻腳和另一隻腳踩的是反方向。家國緊緊摟住她的粗腰,然後搖一下,好像這樣就能使她腳步配合得好一點。他好像在責備她,可她卻在笑。我望著他們,心想,不知道胡蘭是否能實現她的願望,家國是否能做她的好男人。這時她看見了我,向我招招手,掙脫了她丈夫。

  「如果一定得跳舞才能救我們的命——那就讓大難全落在我們頭上吧。」她說著坐下,撿一張紙樹葉給自己扇風。「你見到她了嗎?」她問。

  「誰?」我說。我正把掉下的高跟塞進鞋子裡去,然後使勁蹬腳讓釘子進去。

  胡蘭俯下身,「當然是說那個教師呀,穿藍衣服的。她把眉毛全拔光了,然後重新畫上去。」

  「她在哪兒呀?」我問道。一面瞧瞧四周。

  「她正在放食品的桌子邊,和另一個美國人調情呢。我們過去看看吧。」

  但我們到了桌子邊,沒找到一個瘋女人。胡蘭倒是發現了她想吃的東西,精美的美國點心,也是傳教士從很遠的地方空運過來的。老實說,我也很想嘗嘗這些歷經危險、長途跋涉運來的食品。於是我把三種不同味道的點心全嘗遍了。第一種是很軟的餡餅,名字從顏色而來,叫褐色果仁巧克力餡餅,甜得我牙齒都疼了。第二種是掛在聖誕樹上的像項鍊一樣的東西,爆玉米,又硬又脆,我的口水都流出來了,想一飽口福。然後我又吃了一點上面塗有可怕的東西的小餅乾,胡蘭也吃了,以為我這塊已經壞了,其實不是,這是我們第一次嘗到乳酪的味道。

  這時我和胡蘭注意到有個很不尋常的人。有個中國人圍著每張桌子轉來轉去,跟美國的和中國的飛行員說話,用西方方式握手。他長得和美國人差不多高大,精力充沛,態度友好。更怪的是,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美式制服。他向我們走過來的時候,胡蘭很粗魯地問他,「喂,你身上穿的美式制服是哪兒搞來的?」——好像在說是他偷來似的。

  但那男的仍然笑著說,「我是美國人。」他用中文說,「美國出生的。」然後他就用英語很快地說了起來,說到了他的父母親和他出生的地方。胡蘭驚訝地笑了起來,然後說他的英語很地道,不像牛仔說的。當然她是用中文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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