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
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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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們吃完中飯後正打盹,胡蘭就說我們該上市場了。淡若已經睡著了,我就把他交給杜阿姨。我們先到了菜場,找新鮮的毛豆,碧綠的,吃起來很甜,很難得,雖然很貴,但我還是買了一些。 當然,我很幸運,還有錢買這種東西。許多人都窮得連最普通的食物都買不起。但在戰爭期間,如果你幸好有錢,你是不會想到省吃儉用的。一有機會就嘗鮮,就像你們的口頭禪「吃,喝,結婚」。哪怕明天就完蛋,總還有東西可指望。 所以我的陪嫁錢花得如流水。有時我都懶得跟攤主討價還價。他們都樂於跟我打招呼,一見我就喊,「太太,太太!剛摘下的豆子,剛產下的鴨蛋。」 我們走到賣魚的攤位前,胡蘭告訴我,她剛收到家國的一封信。她抽出信,給我看信封。 儘管家國一直在教她讀書寫字,她學得不用功。所以結婚四年後,上了四年認字課,她只認得市場上的標價,和所有代表她喜歡的食物的字,像「魚」、「排骨」、「麵條」等等。 當然,在家國面前她小心掩飾這一點。她假裝什麼都看得懂!如果我看了市場上貼著的通告什麼的,她就要問我上面說些啥。當天晚上,我就會聽見她對家國說,「嗨,我今天在市場上看到有關鐵路的通告,到底是怎麼回事?」 所以家國肯定以為自己是個好教師,胡蘭是個好學生,才給他太太寫了一封長信,肯定以為她自己能看懂。 但她當然看不懂。她把信遞給我,藉口說今天她的眼鏡不夠好,看不清信上那麼小的字。完全是胡說。家國一筆一劃寫得很仔細,像學校裡教學生寫的那樣,像他教胡蘭寫的那樣。 「『親愛的太太,』」我大聲讀了出來,「『我老早想給你寫信了,但一直拖到今天才動筆。今天我回想起我們在綠湖邊的談話,我們在離別前說的話多痛苦呀!』」 「哇!」胡蘭連忙把信從我手中抽走,「他沒說這話!」她笑著,好像這封信是在開玩笑。她瞧著信,想看看憑自己的眼鏡是否能看出意思來。 「你到底還要不要我讀了?」我問。 她慢慢把信遞還給我。 我很快掃了一眼,然後又讀了下去。這次讀得慢一點:「『我希望你眼淚不要哭幹了。我的心肝都為痛苦而燃燒,雖然我知道,作為你的沒用的丈夫,我給你帶來的痛苦更大。』」 「不要念下去了,不要了!」胡蘭喊道,一隻手捂住我的嘴,另一隻手就來搶信。我慢慢把信還給她,她轉過身去,很快把信塞進錢包裡。然後轉過身來,神色很緊張。 我們靜默了幾分鐘,我覺得沒話好講。我很不好意思——因為我已經知道了她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情。在還信以前,我已經很快地把後面幾句掃過了。我知道了秘密:家國很後悔他沒對妻子盡到丈夫的責任。現在他發誓,只要他還活著,就要做個真正的丈夫。他希望到明年,她就能做他孩子的母親。 當然,我大吃一驚,沒想到他們的婚姻竟是這樣的。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們倆婚後一直像兄妹那樣生活,一個做和尚,一個做尼姑?難道還會有別的意思嗎?為什麼胡蘭沒有孩子?難道家國對她沒有欲望?難道他一直忠於她的死去的姐姐?要不,他就像文福,看上了別的女人? 一下子我更加瞭解她了。每當我抱怨文福對性的要求大強,她就責備我;每當我把淡著抱在膝頭,她就妒忌地看著我。我馬上原諒了她,後悔自己總把她往壞的方面想。 可我還是妒忌她。她的婚姻沒有性,我的婚姻沒有愛,她還是比我強。我弄不懂她——這個女人對我來說成了一個謎,那麼多事情她都隱瞞著。 「你千萬不要以為家國做了什麼錯事。」胡蘭嚴肅地對我說,「只不過稍為爭了幾句,都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我都忘了是什麼了。」 「我當然不會那樣想,」我說,「我一直覺得家國很通情達理,待人很和氣——」 就在這時候,警報響起來了。 胡蘭皺起眉頭說,「怎麼可能呢?」 「天不早了,已經快到傍晚了。」說著她就往回家方向走了。 我叫她回來,「別傻了!別人不會在家的。他們已經跑出家門,正朝城門跑呢。」 我決定我們該怎麼著。胡蘭走北門,我走東門。然後我們就往回走,一路上互相找對方。我的想法比較實際,我說,如果天不晚,我們就回到市場去買魚,還趕得上做晚飯。我們笑著分手了。 我一路匆忙走著,一路還作著各種各樣的決定。我拐進一條小巷子,因為那樣就可以抄點近路。我一路上不斷張望著,心想萬一能碰到杜阿姨和淡若呢。然後我又盤算著,回市場時該買點什麼呢,當然,買點豆腐皮,回家炒青菜。 我正在盤算晚飯的時候,飛機聲響起來了,打斷了我的思路。我有點納悶,它們幹嗎不掉頭飛到市區的另一頭去。飛機聲越來越響,我腦子更亂了。不知不覺走到大街中間,我簡直瘋了,飛機就在我腦袋上呢。我正想,它們真傻呀,肯定是迷路了。 突然,機關槍射出的子彈打在我的面前一幢白色的建築物上——牆壁上頓時出現了一排彈孔,就像一下子拉掉線頭露出針腳一樣。針腳下的牆壁碎片飛濺,接著上半堵牆壁也倒了,就像一大堆麵粉從口袋裡倒出來一樣。一刹那,——就那麼快——我腦袋裡的聰明念頭一下子全冒出來了。我尖叫起來,灰塵馬上嗆了喉嚨,刺痛了眼睛。 我感到一陣窒息,不斷地咳嗽。我揉揉眼睛,想再看看。警報還在響。飛機在頭頂盤旋,到處是機槍聲、炸彈爆炸聲。我終於睜開了眼睛,發現眼前站著一個女人。她手中拿著一把破管帚,眼睛像雞蛋那樣睜得大大的,呆呆地望著天空。然後她的嘴巴耷拉下來了,越來越大,樣子很可怕,好像她喘不過氣來了,就想把嘴巴拉開來。 於是我也抬起頭來看天,兩個樣子像魚的影子落下來了,搖搖擺擺的,越來越大。我還沒來得及對自己說「炸彈」,就趴倒了。大地抖動起來,耳中一片轟鳴,四面八方都有玻璃打碎的聲音。 我神志清醒過來後,發現自己臉朝地面趴著。我不知道是自己趴下的,還是被氣浪推倒的,是過了一秒鐘,還是一整天。我抬起頭來,世界變了,天上落下沙子來,我以為自己在做夢,因為人們走路都很慢,好像還在夢中一樣。或許我們已經死了,正等著發配到陰間去。但這時我咳嗽起來,喉嚨裡嗆得好痛。 警報停了,我站起來,開始往回走。在我的左面,我看到屋頂後面在冒煙,也許是遠處的大街上著火了。屋子裡的所有東西都被拋到了屋頂和大路上,什麼毯子、凳子、自行車輪、煤爐和茶壺,還有衣服碎片——不光是衣服,還有一隻帶胳膊的袖子,帶一隻腳的鞋子,真是慘不忍睹啊! 我慢慢地經過這些東西。我看到那個拿掃帚的女人還在,炸彈還沒落她就發出了叫聲。她坐在地上,胳膊舉起又放下,向天哀求著,「你在哪裡啊?我叫你不要出門。現在你還聽不聽你媽的話?」 這時我忽然想起來了:淡若——他在哪兒? 我拔腿就往家裡跑。一路上見到在爬的人,在哭的孩子,有個男人耳朵裡流出血來,可他還在傻笑呢。離家越來越近,我看到街上擠滿了通常那些幸運的人,在七嘴八舌地聊天,跟平時警報解除後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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